四月廿一杜鵑云
石階縫里的青苔已經漫到腳踝高了。晨露打濕褲腳時，我正數著第三十七級臺階上的蝸牛殼——去年深秋留在這兒的，如今殼口結著層淡綠的苔衣，像誰給它鑲了圈翡翠邊。
老李在望月臺的石桌上擺了個粗陶罐，正往里面裝新采的野茶。“你聞這味，“他捏起幾片卷著絨毛的芽尖湊過來，“帶著點酸，是讓杜鵑熏的。“風從南邊的山谷鉆出來，果然裹著股甜腥氣，不是花香，是花瓣被太陽曬得發蔫的那種濃，像誰把胭脂膏子溶在了溫水里。
東邊的云正往下沉，不是冬天那種硬邦邦的沉，是軟乎乎的，像浸了水的棉絮。最底下的云團泛著紫，不是深紫，是帶著粉的藕荷色，往上漸漸轉成緋紅，到了云頂又褪成乳白，像塊被晚霞浸了半截的紗巾。“這是'杜鵑云'，“老李往陶罐里續著茶，“每年四月杜鵑開得最瘋的時候，云就被染成這樣，連風里都帶著顏色。“
平臺西側的矮樹叢里突然撲棱棱飛起只山雀，翅膀掃落一串露珠，打在我手背上涼絲絲的。順著山雀飛走的方向望去，“望夫崖“的石縫里正炸開一片紅，不是單朵的紅，是成片的、潑灑似的紅，像誰把胭脂盒從云里扔了下來，碎在石縫間。那些杜鵑花叢間纏著云絮，花瓣上的晨露被云影遮著，在暗處亮得像碎紅寶石。
有個穿藍布褂的采藥人正蹲在崖邊，竹簍里露著半截銅色的藥鋤。他用手指輕輕撥弄著叢邊的云絮，“你看這云，沾了杜鵑的魂，能治心口悶。“他從簍里掏出塊皺巴巴的油紙，小心翼翼地裹起一團云——其實是裹著云氣的濕空氣，“去年給我家老婆子用這云氣蒸了回梨，咳了半冬的病竟好了。“
四點零七分，云突然涌得快了。不是翻滾，是貼著山崖往上漲，像潮水漫過礁石。紫粉色的云團漫過“望夫崖“的肩頭時，石縫里的杜鵑突然顯得白了，花瓣邊緣泛著層銀光，倒像是云把自己的顏色勻了一半給花。采藥人直起身往云里瞅，“你看那云腳，帶著粉呢，是剛從杜鵑花叢里鉆出來的。“
風里的甜腥氣越來越濃，混著松針的清苦，竟生出種奇異的香。我翻開筆記本，四月的紙頁還帶著新漿的脆，筆尖劃過紙面時，竟像能聽見花瓣綻開的輕響。去年冬天貼的雪粒早化成了淡淡的水痕，此刻被云氣一熏，水痕邊緣竟微微發卷，像被誰用指尖捻過。
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提著竹籃跑上平臺，籃子里裝著剛摘的杜鵑，粉的、紅的、紫的，堆得像團小火焰。“阿爹說要把花送給云，“她踮著腳往護欄外探，把最艷的一朵紅杜鵑插進云里——其實是插進繚繞的云氣里，花瓣立刻蒙上層濕霧，倒像是云在輕輕舔舐花瓣，“云吃了花，明年就能開更多。“
小姑娘的阿爹隨后上來了，背著個褪色的帆布包，里面裝著臺舊相機。他選了塊突出的巖石站定，鏡頭對著遠處的云海，“每年都來拍杜鵑云，你看那云團，在山坳里打轉的時候，像不像一群穿紅裙的姑娘在跳舞？“他按下快門時，正好有縷粉云飄過鏡頭，照片里的云海頓時像潑了朱砂的水墨畫，連巖石的陰影里都透著點紫。
五點十二分，太陽剛挨到云頂，云突然變了色。最上層的乳白被鍍成金紅，往下漸漸暈成橘粉，到了底層的紫云，竟泛出種寶石般的藍，像把各色琉璃熔在了一起。采藥人突然指著“望夫崖“喊：“快看！“只見那片杜鵑花叢完全浸在了粉云里，花瓣上的露珠被陽光照得炸開細碎的光，整叢花像在云里燃燒，連空氣都跟著發燙。
小姑娘的籃子空了，她正追著一片被風吹落的粉云跑，裙擺掃過石階上的青苔，帶起串水珠。“云要走啦！“她的笑聲混著風里的花香，像顆糖球滾進云里，“明年我還來給你送花！“那片粉云像是聽懂了，在她頭頂打了個旋，才慢悠悠地往東邊飄去。
老李把陶罐里的野茶倒出半杯，又從懷里摸出個小紙包，往茶里撒了點什么。“這是去年的杜鵑蜜，“他把杯子推過來，“用杜鵑云蒸過的，你嘗嘗。“茶湯里浮著層淡金色的蜜沫，喝下去時，舌尖先嘗到茶的清苦，接著是蜜的甜，最后竟泛起股淡淡的花香，像把整座山的春天都含在了嘴里。
我往筆記本上貼了片剛摘的紫杜鵑，花瓣邊緣還沾著云氣凝成的小水珠。旁邊寫：“杜鵑是云的胭脂，云是山的衣裳，四月風一吹，山就穿起了花裙子。“老李湊過來看，用指甲在花瓣上輕輕劃了道痕，“你看這汁，紅得發暗，是云把自己的顏色揉進花里了。“
平臺西側的樹叢里突然傳來“咕嘟“一聲，像是誰在冒泡。采藥人提著竹簍走過去，撥開枝葉往里瞅，“是山泉水，讓云氣浸過的，甜著呢。“他用手掬起一捧，水在晨光里泛著點粉，倒像是摻了胭脂，“你嘗嘗，這水帶著云的味。“我伸手接了些，水滑過指尖時，果然帶著股淡淡的花香，涼絲絲的，像剛從花瓣上滾下來的露珠。
太陽升高的時候，云漸漸淡了。紫粉色慢慢褪成淺灰，像洗過的胭脂帕子，只剩下些淡淡的紅暈。小姑娘的阿爹正在收拾相機，帆布包上沾著片杜鵑花瓣，被陽光曬得發脆。“明年這時候再來，“他拍了拍石桌上的筆記本，“云記得咱們，花也記得。“
下山時，我看見石階旁的石縫里多了個小土堆，上面插著朵半蔫的紅杜鵑。采藥人說那是山神的祭壇，“給云留朵花，它就會把雨水勻給咱們的藥田。“風從祭壇邊吹過，卷起花瓣上的最后一點粉，往望月臺的方向飄去，像在給云捎信。
筆記本的紙頁被山風吹得嘩嘩響，那片紫杜鵑的花瓣已經半干，卻依舊透著點粉，像云留下的吻痕。老李說得對，四月的云是帶著顏色的，那些顏色滲進土里，鉆進花里，藏在水里，等到來年，又會變成新的云，從山谷里漫出來，裹著一整個春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