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荷云
石階縫里的青苔已經能沒過腳面，晨露順著草葉往下淌，在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天上的云，像誰把云裁成了碎片，撒在臺階上。我數到第七十二級時，聽見了水聲——不是山澗的急流，是荷葉托著水珠滾動的輕響，從望月臺的方向漫過來，混著股清苦的香。
老李蹲在石桌旁，手里捏著片剛摘的荷葉，正往上面撒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些碎銀似的蓮子，他說這是佳威托人捎來的，“那丫頭在山下種荷，說今兒的云該帶荷香了，特意讓我把蓮子撒在云里。“風從東邊的山谷鉆出來，果然裹著股熟悉的清苦，是荷葉被太陽曬得發蔫的那種淡，像誰把新沏的蓮心茶潑在了云里。
佳威是山下荷村的姑娘，去年四月我來拍杜鵑云時，她正背著竹簍在“望夫崖“采野茶，辮梢別著朵粉杜鵑，說要給云做書簽。后來熟了才知道，她家種著半畝荷塘，每年六月荷花開得最盛時，她總要來望月臺，說要讓云也嘗嘗荷的清苦。
東邊的云正往平臺上漫，不是五月麥浪云那種翻滾的動，是貼著地面淌，像剛漲起來的淺水。最底下的云泛著青，不是深青，是帶點綠的碧色，往上漸漸暈成乳白，到了云頂又染著點粉，像把荷葉的綠、荷花的粉、蓮子的白揉在了一起。“這叫'荷云'，“老李把荷葉上的蓮子攏了攏，“每年荷花開時就來，佳威說，是荷塘里的水汽被太陽蒸成了云，帶著荷魂上山了。“
平臺東側的老松樹下，放著個竹編的小筐，里面鋪著層荷葉，盛著些剛摘的蓮蓬。筐邊壓著張紙條，是佳威的字跡，歪歪扭扭的：“云先生，蓮子給你留著，記得用荷云蒸，比蜜甜。“我拿起顆蓮蓬，蓮子殼上還沾著濕，像剛從云里撈出來的，剝開嘗了嘗，果然帶著股清苦，苦里又藏著點甜，像把荷塘的晨露都裹在了里面。
四點十五分，云突然濃了。不是變厚，是變得更潤，像浸了水的棉絮，貼在皮膚上涼絲絲的。遠處的“月牙灣“在云里露著道白，是沒被云遮住的水面，陽光從云縫里漏下來，在水面上投下光斑，像誰把碎銀撒在了鏡子里。老李指著灣邊的荷葉說：“你看那葉尖，云氣正往上面爬呢，佳威說這是云在和荷打招呼。“
風里的荷香越來越濃，混著松針的清苦，竟生出種沉靜的涼。我翻開筆記本，六月的紙頁帶著新漿的白，像剛展開的荷葉。去年五月貼的麥殼已經干透，邊緣卷成了小筒，倒像是把云的形狀藏在了里面。筆尖劃過紙面時，能聽見細微的“沙沙“聲，像荷葉在風里搖晃。
有個戴斗笠的老漁翁提著魚簍走上平臺，簍里裝著幾條銀白的小魚，鱗片上沾著水，在晨光里亮得晃眼。“佳威讓我捎幾條魚，“他把魚簍放在石桌上，“說用荷云燉，湯里會帶荷香。“魚在簍里蹦跶著，濺起的水珠落在荷葉上，滾來滾去，像云氣凝成的珍珠。
老漁翁說，佳威今早天沒亮就去荷塘了，“她踩著露水摘蓮蓬，說要趕在云來前把蓮子送到。“他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打開來是塊荷葉糕，“這是她娘蒸的，用新收的荷葉裹著，讓云也聞聞味。“糕香混著荷香漫開，連空氣都變得黏糊糊的，像捧著塊浸了蜜的云。
五點零三分，太陽剛挨到云頂，云突然泛出光。最上層的乳白被鍍成金紅，往下漸漸暈成碧色，到了底層的青云，竟泛出種翡翠般的綠，像把各色玉石熔在了一起。老漁翁突然指著“月牙灣“喊：“快看！佳威在那兒！“只見灣邊的荷塘里，個穿藍布衫的身影正蹲在荷葉間，手里舉著朵剛摘的荷花，往云里送，花瓣上的露珠被陽光照得炸開細碎的光，整個人像在云里開花。
我突然想起去年四月，佳威也是這樣舉著杜鵑往云里送，辮梢的粉花在風里晃，像朵會動的云。此刻她舉著荷花站在荷塘里，藍布衫被云氣浸得發暗，倒像是從云里走出來的，連荷葉上的水珠都跟著她的動作晃，像在給云遞信。
老李把佳威留的蓮子倒進個粗瓷碗，又從石桌底下拖出個小泥爐，架上砂鍋，往里面添了山泉水。“用荷云燉蓮子，“他往爐里添了幾塊松針，“佳威說這樣燉出來的蓮子，苦里帶甜，像她種的荷。“水開時，鍋里泛起細密的泡，像云氣在水里打滾，蓮子的清香混著荷云的濕，漫得滿平臺都是。
老漁翁的魚簍空了，他正幫著老李看火，斗笠邊緣的水珠滴在爐灰里，“滋啦“一聲化成白煙，像云氣被火吞了。“佳威說等荷收了，就來望月臺住幾天，“他用樹枝撥了撥火，“她想看看云夜里是什么樣，是不是也像荷塘的水，會發光。“
太陽升高時，云漸漸淡了。碧色的底色里透出點白，像荷花瓣落在水里。石桌上的荷葉糕少了半塊，老漁翁說準是被云吃了，“你看糕邊的濕痕，是云舔過的。“我往筆記本上貼了片剛摘的荷葉，葉面上還沾著云氣凝成的小水珠。旁邊寫：“荷是云的裙裾，云是山的荷塘，六月風一吹，山就鋪開了綠綢緞。“老李湊過來看，用指甲在荷葉上輕輕劃了道痕，“你看這汁，綠得發暗，是云把自己的涼揉進葉里了。“
下山時，石階旁的蒲公英叢里落著朵荷花，花瓣上沾著片云絮。老漁翁說這是佳威的云留的，“等雨一澆，就長出新的藕，帶著云的涼。“風從花叢邊吹過，荷花的花瓣打著旋飛起，裹著云絮往山下飄，像給荷塘捎去云的回信。
筆記本的紙頁被山風吹得輕響，那片荷葉的邊緣已經被云氣浸軟，卻依舊透著點綠，像云鋪下的綠紗。老李說得對，六月的云是帶著涼意的，那些涼意藏在荷葉里，浸在蓮子中，融在魚湯里，等到來年，又會變成新的荷云，從荷塘里漫出來，裹著一整個夏天的清。而佳威種的荷，會在云里扎根，等到來年六月，再舉著花瓣，和云說上一整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