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時，竹席上的淡綠水痕正慢慢洇成荷葉的形狀。我把楊定一博士留下的半干荷葉夾進筆記本，葉梗處還凝著顆云珠，滾到紙頁間，竟在“本來就在“四個字底下積成汪小水，像給那句箴言鍍了層濕亮的邊。
“該去荷塘收網了?！袄蠞O翁往斗笠里塞了片新摘的荷葉，云氣從斗笠縫隙里鉆出來，在他鬢角結了層細珠，“昨兒下的網，該有幾尾云養的魚?！?/p>
佳威正蹲在石桌旁拾掇蓮蓬，指尖沾著蓮房的青漿，聞言抬頭時，辮梢的云絮落在竹籃里，驚得幾只蓮子滾出籃外?！拔腋?！“她把蓮蓬往老李懷里一塞，起身時藍布衫掃過石凳，帶起的云氣在她身后織成條淡白的尾，“楊先生說藕在泥里也能開悟，我倒要看看魚在云水里算不算修行?！?/p>
老李掂了掂懷里的蓮蓬，殼上的絨毛沾著云絲，像裹了層細雪。“你們去，我把這蓮子曬在云里?！八脚_東側挪了挪，那里的云正被太陽曬得半透明，“去年的云曬出的蓮子，泡在水里能開出白瓣，今年的該更靈驗些。“
我捏著筆記本跟在老漁翁身后，石階上的云氣還沒散，腳踩上去仍有“沙沙“聲，像踩著揉碎的荷葉。七十二級石階往下，云氣漸漸淡了，露出青石板上的苔痕，有的綠得發藍，有的黃得發金，倒像是被不同時辰的云染過色。
“這苔也通靈性?！袄蠞O翁忽然停在第三十六級石階，指著壁上片暗綠的苔，“您瞧這紋路，像不像張漁網？去年在這兒丟了只竹梭，今年就長出這形狀，是苔在替我記著呢。“
佳威湊過去摸，指尖剛碰到苔面，就有幾星云氣從苔縫里冒出來，沾在她指腹上，像撒了把碎銀?！八皇怯浿笞?，是記著您當時急得直跺腳的樣子。“她咯咯笑起來，聲音驚飛了石縫里的山雀，雀兒翅膀帶起的風，竟把云氣吹成了小旋渦，“楊先生說萬物都在說話，原來連苔都在學人的模樣?！?/p>
下到山腳時，荷塘正浮在淡金的光里。云散后，荷葉上的水珠亮得刺眼，有的順著葉脈滾，有的懸在葉尖顫，像誰把星星掰碎了撒在上面。老漁翁的木船泊在塘邊，船板上的水混著云氣，踩上去能印出淺淡的腳印，像踩在未干的宣紙上。
“云養的魚，鱗上都帶著荷香?！八忾_纜繩時，木槳在水里攪出圈漣漪，漣漪里浮著的云影碎了又合，“前兒佳威給魚喂了蓮子，這會兒說不定正躲在藕花里嚼呢?！?/p>
佳威跳上船，藍布衫被風掀起角，露出腰上系著的荷葉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藏著什么。“我帶了新采的菱角，要是網著魚，就丟幾顆在船艙，讓它們也嘗嘗鮮。“她說著往水里拋了顆菱角，菱角剛落水，就有尾銀白的魚從荷葉下竄出來，銜著菱角往深處游，尾鰭掃過水面，濺起的水珠落在荷葉上，滾成串淡綠的光。
船往荷塘中心漂，槳聲攪得荷香漫了滿船。我扶著船舷看水下，云散后的水格外清，能看見藕在泥里盤繞的影，有的直挺挺往上鉆，有的彎彎曲曲繞著石頭走，倒像是在寫誰也看不懂的字。
“您看那截藕?！凹淹钢仔鄙戏?，那里有截嫩藕剛鉆出泥，頂尖泛著點粉，“它昨晚被龍蝦鉗了下，今早竟拐了個彎繞著走，像在跟龍蝦說'我不跟你爭'。“
老漁翁把漁網往水里撒，網繩在水面劃出道銀弧，驚得周圍的魚往荷葉下游?！叭f物都懂讓，就人不懂?！八еW繩慢慢收，網眼里漏下的水珠里裹著云氣，“楊先生說人總在追開悟，其實魚在水里擺尾，藕在泥里扎根，都是開悟的樣子，就人偏要問'啥是開悟'，一問就迷了。“
漁網剛浮出水面，就看見銀鱗閃得晃眼，七八尾尺長的魚在網里蹦，鱗片上沾著的荷葉碎末隨它們跳，像撒了把綠星星。佳威伸手去撿，指尖剛碰到魚腹，那魚突然靜了，尾鰭輕輕掃她的手，倒像是在打招呼。
“您瞧，它知道我們不害它。“佳威把魚放進船艙，往它們身邊丟了顆菱角，“去年楊先生在這兒喂過魚，說魚的記憶不止七秒，是記著本心呢?！?/p>
老漁翁又撒了網，這次網住只背殼帶紅斑的烏龜，正伸著脖子往荷葉上爬，爪尖沾著的泥里裹著點云絮。“這老東西，每年荷花開時都來，像是在等誰。“他把烏龜放在船板上，烏龜竟不縮殼，慢悠悠地爬到佳威腳邊，用頭頂她的鞋，“說不定是等楊先生呢?！?/p>
佳威從荷葉包里掏出塊玉米餅，掰了半塊放在烏龜跟前，餅屑落在船板上，立刻有云氣從縫里鉆出來裹住，像給餅屑蓋了層白被?！皸钕壬f萬物有靈，不是說它們會說話，是說它們都在按本心活。“她看著烏龜小口啃餅，忽然笑出聲，“您看它吃得那么慢，像在品滋味，哪像人，狼吞虎咽的，啥味都沒嘗出來就咽了?！?/p>
船漂到荷塘東側的蘆葦蕩，那里的云氣還沒散盡，像團淡白的霧裹著葦稈。老漁翁突然停了槳，指著蘆葦深處：“您聽。“
風穿過葦葉的聲里，混著種細碎的響，像誰在用指甲刮荷葉。佳威豎起耳朵聽了會兒，突然站起身：“是我娘！她準是在采葦葉包粽子?！?/p>
船往蘆葦蕩里鉆，葦葉掃過船幫，帶起的露水打濕了船板，在上面洇出片深綠。沒走多遠，就看見位穿青布衫的婦人蹲在葦叢邊，手里正疊著葦葉，膝頭的竹籃里裝著大半籃，葉面上的水珠順著她的指縫滴，在泥里積成個個小圓坑，坑里立刻有云氣冒出來，像在接那些水珠。
“娘！“佳威喊了聲，婦人抬頭時，鬢角的白發在云氣里泛著銀光，竟和葦花的顏色融在一起。
“剛想給你們送幾個粽子來。“婦人把疊好的葦葉放進籃里，站起身時腰彎了彎，像株被晨露壓彎的蘆葦，“今早見云往山上跑，就知有貴客，蒸了鍋荷香粽，想著你們收網回來正好吃?！?/p>
她往船上遞竹籃時，我才發現籃底墊著層荷葉，粽子躺在上面，棱角處沾著點荷莖的綠，像從荷塘里長出來的。老漁翁拿起個剝開，糯米里裹著的蓮子還泛著青，咬下去時，荷香混著米香漫開，竟帶著點云氣的涼。
“我娘包粽子從不放糖。“佳威咬著粽子笑，糯米沾在嘴角，像沾了層雪，“她說荷的甜藏在苦里，得慢慢嚼才出得來，就像楊先生說的開悟，急不得?！?/p>
婦人坐在船尾擇菱角，指尖在菱角殼上劃著，把老的邊角掐掉，留下嫩的部分。“昨兒夜里見螢火蟲往荷心里鉆，鉆進去就不出來了?！八褤窈玫牧饨欠胚M竹籃，水面映著她的影，和菱角的影疊在一起，像幅淡墨畫，“我跟佳威說，那是螢火蟲在悟荷呢，荷心里空，才能裝下光?！?/p>
老漁翁把船往回劃，槳聲里混著婦人哼的小調，調子軟軟的，像云氣在水面上飄。佳威躺在船板上數荷葉，數著數著就笑了：“娘，您看那片荷葉，托著顆水珠晃了半天，水珠沒掉，它自己先晃累了，把葉尖往水里沉了沉?！?/p>
婦人抬頭看了眼，手里的菱角突然停了：“它不是累了，是懂了——留不住的就不硬留，像云留不住山，荷留不住露，人留不住悟，反倒能得自在?！?/p>
我摸出筆記本，想把這話記下來，筆尖剛碰到紙，就見船板上的云氣漫過來，在紙頁上洇出片淡白，倒像是給未寫的字留了塊地方。老漁翁見了笑道：“有些話記不住才好，像云過水面，沒痕跡，卻潤了心。“
船靠岸時，太陽已升到頭頂，荷塘里的云氣徹底散了，露出水底的卵石，白的像云，青的像荷莖，紅的像魚的鱗。老漁翁把魚倒進竹簍，魚鱗上的荷香混著簍底的泥味，竟生出種踏實的暖。
“往簍里墊片荷葉?！皨D人從岸邊摘了片大荷葉遞過來，荷葉剛放進簍，那些魚突然不蹦了，安安靜靜地貼著荷葉，像在嗅上面的香，“萬物都喜本真，荷葉是它們在水里見慣的，有它陪著，就不慌了。“
往望月臺走時，佳威提著裝粽子的竹籃，籃沿的荷葉被風吹得晃，像只綠蝴蝶在她手邊扇翅膀。婦人跟在后面，手里捏著片葦葉，時不時往路邊的草上拂，草葉上的露珠被拂落，滴在土里，立刻有嫩芽鉆出來，頂著點綠，像在回應她的觸碰。
“楊先生說的'本來就在'，是不是就像這草？“我看著那些嫩芽問，它們明明剛鉆出來，卻像在土里待了很久，“看著是新的，其實早就在了?！?/p>
婦人停下腳步，彎腰撥了撥草葉：“您看這草籽，去年落在泥里，被雪埋了，被雨泡了，它從不想'我要發芽'，可到了夏天，自然就鉆出來了。“她直起身時，鬢角的云絮落在草葉上，“開悟也是這樣，不是誰教會的，是時候到了，自己就醒了，像草籽知道春天，魚知道水，云知道山?！?/p>
回到望月臺時，老李正把曬好的蓮子往陶罐里裝，蓮子在罐里“叮叮當當“響，像云氣在里面跳。見我們回來，他掀開泥爐上的砂罐，里面燉著新摘的菱角，香氣漫出來，混著平臺上殘留的荷香，竟生出種時光慢慢淌的靜。
“楊先生留下的荷葉，在筆記本里印出字了?！拔野压P記本遞過去，夾著荷葉的那頁，葉梗的紋路竟在紙上洇成行淡綠的字，細看是“荷風引渡，無需舟楫“。
佳威的娘接過筆記本，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字，像在摸荷葉的脈絡。“他早說過，來山里不用走路，跟著荷風走就行?！八ь^望向荷塘，那里的風正裹著荷香往山上飄，吹得平臺上的竹席輕輕晃，“就像開悟不用找路，跟著本心走，自然就到了。“
老漁翁往砂罐里添了把松針，火苗“噼啪“響著竄起來，把罐底的云氣烤得往上冒，在罐口凝成朵小云，轉了兩圈就散了。“就像這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看著在變，其實從來都是這片水汽，人的心也一樣?！?/p>
我往陶罐里丟了顆剛收的蓮子，蓮子在沸水里打了個轉，竟慢慢浮起來，殼上的云氣遇熱化成小水珠，在水面上跳，像在跟菱角打招呼。佳威的娘看著笑：“它知道自己熟了，該出來了，就像人知道自己醒了，該明白了，擋都擋不住?！?/p>
午后的陽光透過荷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織出張綠網，網住了幾顆滾落在地的蓮子，像給它們鍍了層金邊。我把那顆帶云氣的蓮子貼在筆記本上，旁邊的字漸漸干了，卻留下片淡綠的痕，像片永遠不會枯的荷葉。
風過時，荷香漫了滿臺，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記下來的悟，都跟著風往荷塘飄，落在水面上，驚起圈漣漪，漣漪里浮著的云影晃了晃，像在說“我都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