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成靛藍時，心泉閣的燈影在水面晃出細碎的金，像誰把剛熔的星子倒進了荷塘。佳威抱著半塊蓮蓉糕趴在欄桿上，發繩的紅穗垂在水面，逗得銀魚圍著穗尖打轉，尾鰭掃過的地方，浮出串細小的氣泡，每個泡里都裹著個“甜“字。
“張老師你看！“他突然蹦起來，糕屑落在石桌上，竟化作群米粒大的螢火蟲，翅膀扇動時，發出的微光在半空拼出半句童詩：“星星掉進塘里，變成魚的糖“。阿暖正用竹筆蘸著荷葉上的露寫字，聞言抬頭笑，玉簪上的青煙漫過素箋，把那半句詩暈成淡綠，添了句：“魚兒含著糖，吐出月光來“。
老李蹲在泉眼邊洗陶甕，甕沿的水珠滴進水里，濺起的漣漪里浮出張舊照片——是年輕時的他和老伴兒在荷塘邊拍的，照片里的她正踮腳摘蓮蓬，辮梢的紅頭繩纏在蓮蓬的綠梗上，像朵不肯謝的小荷。“這露水里的記性，比相冊還牢。“他伸手去碰照片，指尖穿過漣漪的剎那，陶甕里突然漾起層粉霧，霧里飄來陣細碎的笑聲，像極了她當年的模樣。
我剛把祖父的筆記本攤在石桌上，夜風就卷著片新展的荷葉蓋了上來。葉面上的脈絡還帶著嫩黃，托著顆滾圓的露珠，珠里浮著行小字：“露是夜的筆跡，寫滿未說的話“。這字跡與素箋上祖父的筆鋒重疊時，筆記本里突然飛出只青灰色的蝶，翅上的紋路竟是用金線繡的詩：“昨日蓮心苦，今朝露味甘“。
“楊先生說三句成韻，咱們還差段尾聲呢。“阿暖把竹筆遞給我，筆桿上的竹紋突然活了過來，順著指尖爬上素箋，在空白處繞出個蓮形的框。佳威湊過來，把啃剩的蓮籽殼撒進框里，殼子落地的瞬間，竟化作個個小墨點，在框里慢慢暈開，像幅正在生長的水墨畫。
老李往素箋旁的青瓷碗里倒了些新釀的荷花酒，酒面立刻浮起層虹光，虹里站著個穿藍布衫的身影，正彎腰給荷塘除草——是年輕時的楊先生。“當年總嫌這荷塘草多，“他的聲音混著酒香飄過來，“如今才懂，草里藏著蟲鳴，蟲鳴里藏著時光的腳步聲。“話音落時，虹光里的草葉突然抽出新穗，穗上的露珠落在酒里，濺出的泡沫拼出句：“俗事皆草芥，靜心自成詩“。
佳威突然指著荷塘中央的王蓮，葉片上不知何時落了只白鷺，正低頭啄水。白鷺的尾羽掃過葉心，竟掃出串銀亮的字：“白鷺銜露去，帶字到云端“。他剛要追，腳邊的石縫里突然冒出叢紫花地丁，花瓣上的露珠滾下來，在地上連成條淺痕，痕里浮出雙小小的鞋印——是他今早給蝸牛鋪的“路“。
“原來小蝸牛也在寫詩呢。“阿暖輕吹竹笛，笛聲漫過地丁花叢時，每朵花都吐出顆露珠，珠里浮著蝸牛殼上的“陪伴“二字，只是那字漸漸漫開，變成了“同行“。佳威蹲下來看，見蝸牛正背著露珠慢慢爬，爬過的地方留下道銀線，線里藏著極細的詩：“慢慢走，才會遇見花“。
我提筆往素箋的蓮形框里填字，筆尖剛觸到紙面，就有群淡金色的光粒從祖父的筆記本里飛出來，落在字里行間。寫“憶“字時，光粒聚成祖父給我編草蜻蜓的模樣；寫“暖“字時，光粒化作母親往我書包里塞蓮蓉糕的手；寫到“久“字，光粒突然散開，在框外拼出片小小的星空，星子的排列竟與我童年夏夜數過的那片完全相同。
老李端起青瓷碗抿了口酒，酒液滑過喉嚨時，他眼角的皺紋突然舒展開，像被露水熨平的紙。“她當年總說我喝酒像喝水，“他望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笑，“如今才品出，這酒里有荷葉的涼，有陽光的暖，還有......她偷偷往酒壇里撒的蓮籽香。“話音剛落，陶甕里的酒突然泛起層泡沫，泡沫聚成朵小荷，花瓣上寫著“記得“二字。
阿暖的玉笛突然自己響了起來，笛聲繞著心泉閣轉了圈，撞在欄桿上，彈回來時化作串風鈴——是用蓮蓬的梗做的，每個梗節上都系著片干荷葉，風過時，荷葉相碰的聲音竟與她的笛音分毫不差。“這是去年落在泉眼里的梗，“她輕撫著風鈴笑，“原來它把笛音記了整一年。“
佳威突然舉著蓮蓬跑過來，蓮籽被他剝得干干凈凈，只剩個空蓮蓬頭。“張老師你看，這像不像星星的窩？“他把蓮蓬舉到燈前，蓮蓬的孔洞里果然透出點點光，光落在素箋上，正好填進“久“字的筆畫里，讓那字突然亮了起來。
我低頭看素箋，蓮形框里的字已經連成了詩：“露洗陳年事，風梳未竟言。荷心藏日月，葉底臥流年。“寫完最后筆，框邊的金線突然流轉起來，把老李的“念“、阿暖的“悟“、佳威的“生“都圈了進來，在素箋中央拼出顆飽滿的蓮籽，籽上的紋路里，浮出所有人的笑臉。
夜風突然變柔了，卷著荷塘的水汽漫過欄桿，素箋上的蓮籽竟慢慢裂開，吐出片嫩白的芽。芽尖頂著顆露珠，珠里映出幅新畫面：明年夏天，佳威牽著只背著新殼的蝸牛站在荷塘邊，老李的陶甕里插著新采的蓮蓬，阿暖的笛音引來群白鷺，而我正把新寫的詩念給祖父的筆記本聽。
“原來露水里藏著明天的樣子。“阿暖輕語時，玉簪上的青煙突然散開，化作漫天流螢，每個螢光里都裹著個字，在空中連成句：“今日的詩，是明日的憶“。佳威伸手去捉流螢，指尖碰到光的剎那，發繩上的紅穗突然開出朵極小的紅蓮，花瓣上寫著“現在“。
老李把剩下的荷花酒倒進泉眼，酒液與泉水相融時，水面浮出張荷葉狀的木牌，牌上刻著行新字：“心泉不涸，詩韻長流“。他摸著牌上的字笑，指腹的溫度讓木牌慢慢變綠，竟生出層薄薄的苔，苔紋里藏著行更細的字：“愛如苔花，寂寂生光“。
我合上祖父的筆記本時，那只青灰蝶突然落回封面，翅上的金線詩漸漸淡去，化作片淺綠的苔痕，與老李木牌上的苔紋如出一轍。夜風卷著笛音、笑聲、酒香漫過荷塘，素箋上的蓮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轉眼間就抽出了莖，托著朵半開的花苞——花苞里，藏著顆滾圓的露珠，珠里映著所有人此刻的模樣。
佳威娘又提著竹籃來了，這次籃里裝著剛蒸好的荷葉飯，熱氣裹著米香和蓮香漫出來，在燈影里凝成串模糊的字：“煙火里的詩“。她給每個人遞過飯，指尖碰到素箋時，花苞突然全開了，露出嫩黃的蓮心，心尖的露珠滾落，在素箋上暈出最后個“續“字。
“荷風還會來的。“佳威娘望著荷塘深處笑，那里的泉眼正泛著極淡的光，像誰眨了眨眼。“它記著咱們的詩呢，等明年新荷冒尖，就帶著新的字來赴約。“佳威啃著荷葉飯點頭，飯粒粘在嘴角，竟化作顆小露珠，珠里浮著他明天要給蝸牛帶蓮籽的計劃。
老李把木牌插進泉眼邊的泥土里，陶甕倒扣在石桌上，甕底的水珠滴下來，在地上拼出個“待“字。阿暖收起竹筆，素箋被夜風卷著飄向水面，卻在落進塘前被只白鷺銜住，振翅飛向天際——那白鷺的尾羽上，還沾著片今早佳威撒的糕屑，正閃著微光。
我把筆記本揣進懷里，祖父的荷葉標本在紙頁間輕輕作響，像句溫柔的叮嚀。抬頭時，見靛藍的夜空已綴滿星子，其中最亮的那顆，正對著心泉閣的方向閃爍，像誰舉著盞燈，在說“別急，慢慢來“。
荷塘的風漸漸靜了，只剩泉眼的水還在悄悄涌動，帶著所有人的詩，往塘深處流去。流到蓮根處，就化作滋養新藕的肥；流到石縫里，就成了蝸牛殼上的光；流到記憶里，便成了下次荷風來時，最先抽出的那支芽。
原來所謂新篇，從不是另起一行的刻意，而是把今日的溫柔，釀成明日的甘醇；所謂等待，也不是空坐的焦灼，而是帶著念想，認真過好每個當下。就像這荷塘里的露，今夜落在葉上是詩，明朝滲入泥中是養，從來都沒浪費過。
夜漸深時，心泉閣的燈盞個個暗下去，只剩最后盞還亮著，照著石桌上那碗沒喝完的荷花蜜。蜜面映著星子，星子映著蜜里的“念“字，字里又映著所有人的笑臉——這大概就是露染的新篇，不用急著寫完，因為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