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閣的燈盞剛滅盡,西天就浮起半輪月,像被誰掰碎的玉盤,碎光簌簌落進荷塘,把水面染成流動的銀。佳威趴在石桌上打盹,發繩的紅穗垂在碗沿,碗里剩的半口荷花蜜正映著月,蜜里的月影突然漾了漾,浮出條銀魚,尾鰭掃過穗尖時,紅穗竟開出朵米粒大的白荷。
“小荷要睡覺啦。”他嘟囔著翻個身,手背蹭過石桌,沾了點昨夜的露水,那露水在皮膚上慢慢暈開,化作片淺綠的葉影,托著顆極小的月芽。阿暖正坐在竹榻上擦玉笛,笛孔里滲出的水汽遇著月光,凝成串透明的珠,珠墜落在素箋上,每個落點都長出個淡青的“月”字。
老李提著盞竹燈走來,燈芯的光暈裹著他的影子,投在荷塘里,竟與水里的月影疊成了雙。“老婆子總說月下的蓮最俊,”他把燈掛在欄桿上,竹燈罩上的蓮紋被光透出來,在地上拼出朵殘缺的荷,“原來缺月比圓月更懂疼人,留著半分空,好裝下沒說夠的話。”
我剛將祖父的筆記本攤在月光里,紙頁間就飄出縷淺香,是曬干的蓮心混著舊墨的味。其中頁空白處,不知何時洇著圈月痕,痕里浮著行細字:“月是夜的眼,總在暗處看你”。指尖剛觸到那字,筆記本突然輕輕顫動,像有只小蟲子在紙頁間爬,翻開的頁角卷起來,托著顆從荷塘飄來的蓮子。
荷塘中央的王蓮突然晃了晃,葉片上的月光聚成個銀亮的圈,圈里浮出楊先生的半張臉,正對著本攤開的書出神。“月讀的詩,比人多。”他的聲音混著水聲漫過來,書頁突然無風自翻,每頁的空白處都凝著層薄露,露里浮出的字連成句:“蓮心向月開,不為爭清輝,只為照見泥里的根”。
佳威被這話驚醒,揉著眼睛往塘里望,見銀圈里的書頁上落了只螢火蟲,翅上的光在紙上點出個“尋”字。“我知道它要找啥!”他蹦起來往石縫跑,那里的蝸牛正背著月光慢慢爬,殼上的“同行”二字被月照得發亮,旁邊新爬出條銀線,寫著“月引路”。
阿暖的玉笛突然自己橫在唇邊,笛音漫過荷塘時,所有半合的蓮瓣都微微張開,瓣心的露珠對著月,像無數雙仰起的眼。“以前總盼月懂笛音,”她望著月笑,玉簪上的青煙繞著笛孔轉了圈,化作串音符落進水里,“如今才知,月從不解讀,只靜靜聽,這就夠了。”
老李往竹燈里添了些燈油,燈芯爆起個火星,落在地上竟化作只金龜子,背著片月光往泉眼爬。泉眼邊的紫菀花被火星驚動,花瓣上的露珠滾下來,在泥土里拼出串腳印——是年輕時的老李背著老伴兒走過荷塘的模樣,她的布鞋尖沾著蓮籽,在泥上印出個個小小的“福”。
我把祖父筆記本里飄出的蓮子埋進泉眼邊的土中,覆土時指尖沾了點濕泥,泥里竟裹著片極小的荷葉標本,紋路與祖父留下的那片分毫不差。“原來你早把念想種在這里了。”我輕聲說,話音落時,埋蓮子的地方突然冒出顆綠芽,芽尖頂著顆露珠,珠里浮著祖父蹲在荷塘邊教我辨蓮心的畫面。
佳威舉著蝸牛殼湊過來,殼上的月光映在芽尖的露里,竟讓那露變成了琥珀色,凍著只正在爬的小蝸牛。“它在跟新荷說悄悄話呢!”他屏住呼吸看,見琥珀里的蝸牛突然吐出絲銀線,線在露里寫出:“慢慢來,我等你開花”。
阿暖的竹筆在素箋上寫:“月照千江,江江有月”,筆尖劃過的地方,立刻浮出層銀霜,霜里浮出無數個荷塘——有的在山里,有的在溪邊,有的在老宅的后院,每個塘里都有輪月,每個月邊都有個人在對月出神。“原來人人心里的月,都是自己的模樣。”她輕語時,素箋突然卷起,化作只銀紙船,載著素箋上的字往塘心漂去。
老李坐在石凳上,竹燈的光漫過他的白發,在發間織出張細碎的網,網住的月光竟凝成顆顆銀珠,墜落在陶甕里,發出叮咚的響,像誰在彈支無字的曲。“她總說我頭發白得慢,”他摸著發間的銀珠笑,“如今才懂,白發是月給的勛章,每根都記著段暖日子。”
荷塘里的銀紙船漂到王蓮中央,突然被只白鷺銜住,白鷺振翅時,素箋上的字紛紛脫落,化作點點銀光,落在每個蓮苞上。被光觸到的蓮苞都輕輕顫動,苞尖吐出極細的絲,絲在月光里連成句:“月是蓮的鏡,照見芯里的甘”。
佳威突然指著天空,半輪月的旁邊浮出朵云,云被月光染成淡金,形狀竟與他懷里的蓮蓬頭一模一樣。“云也愛吃蓮嗎?”他剛說完,那朵云就慢慢散開,化作場極小的雨,雨絲落在荷塘里,激起的漣漪里浮出群透明的魚,每條魚的腹鰭上都寫著個“喜”字。
我翻開祖父的筆記本,見那頁月痕旁多了行新字,是祖父的筆跡:“孫兒,月不會只照你個人,但你抬頭時,它總在那里。”指尖撫過字跡時,紙頁突然透出光,映出筆記本夾層里的張舊票根——是祖父帶我去荷塘的船票,票面上的日期,正是今夜這樣的滿月天。
阿暖的玉笛再次響起,這次的笛聲里混著雨絲的輕響,像誰在檐下讀詩。笛音繞著新冒的荷芽轉了圈,芽尖的露珠突然裂開,飛出只青蝶,翅上的紋路是用月光繡的:“心有清輝,何懼夜寒”。青蝶落在佳威的發繩上,紅穗的白荷突然舒展,吐出顆金色的蕊。
老李把陶甕里的銀珠倒進泉眼,珠落水面的剎那,泉眼突然噴出股細流,流到半空化作道虹,虹里浮著他與老伴兒的剪影——年輕時的她正踮腳給月里的桂樹掛紅繩,年老的他舉著竹燈在旁笑,兩個身影在虹里慢慢重疊,變成株并蒂蓮。
雨絲漸歇時,西天的半輪月已圓了大半,像塊慢慢補全的玉。佳威把蝸牛放回石縫,往它旁邊放了顆剝好的蓮籽,蓮籽上的月光突然凝成個“伴”字。“明天我還來。”他拍著石桌說,掌心的葉影與荷芽的影子連在起,在地上拼出片小小的荷塘。
我把船票夾回筆記本,封面的青灰蝶突然振翅,翅上的苔紋化作行小字:“所有懷念,都是重逢的序”。抬頭時,見荷塘的水面上漂著無數銀亮的光斑,是月的碎片,也是所有人沒說出口的溫柔,正順著水流,往蓮根深處去。
阿暖收起竹筆,素箋的銀紙船已漂回岸邊,上面落滿了雨絲凝成的珠,每個珠里都藏著個字,合在起是“月浸蓮心,歲歲長安”。她把素箋折成只紙鶴,塞進玉笛的孔里,笛身立刻透出淡綠的光,像株被月光浸著的荷。
老李摘下竹燈,燈罩上的蓮紋在地上拼出的荷已完整,花瓣上的露珠里,浮出他明天要給荷芽搭竹架的計劃。“日子就像這月,缺了補,補了又缺,”他望著漸圓的月笑,“但只要心里有光,啥時候都是好時候。”
夜風卷著蓮香漫過心泉閣,新荷的芽在月光里悄悄拔節,祖父筆記本里的蓮籽殼,正慢慢化作泥土的色。我知道,這月浸的蓮心,不是要教會我們圓滿,而是讓我們懂得,缺憾里藏著等待,等待里長著希望,就像這荷塘的月,今夜缺著的那半,正在云后慢慢釀著,等某天,就帶著滿輪的光,來赴場新的約。
塘邊的新葦在風里輕輕搖,葉尖的月光落進水里,像撒了把碎銀。佳威打了個哈欠,發繩的金蕊在月光里閃了閃,像在說“晚安”。老李的竹燈漸漸遠了,光暈里的身影哼著不成調的曲,與月的影子并排走,像有人在陪著他。
阿暖的玉笛掛在欄桿上,笛孔的紙鶴正透著光,照亮石桌上的半塊蓮蓉糕,糕上的蓮心圖案被月光浸成了金色。我摸了摸懷里的筆記本,祖父的荷葉標本在紙頁間輕輕呼吸,像在說“別急,月會照到每朵花”。
原來所謂圓滿,從不是月的形狀,而是心里的光;所謂悟道,也不是參透陰晴,而是在月缺時守著盼頭,月圓時記著溫柔。就像這塘里的蓮,被月光浸著,被泉眼養著,慢慢長,慢慢開,不管有沒有人看,都把心向著光的方向。
月漸漸爬到中天,荷塘的水面已成了片銀鏡,映著滿空的星,也映著每個人眼底的暖。我知道,這場月與蓮的私語,還會繼續,在每個有露的夜,在每次抬頭的瞬間,把那些藏在心里的光,悄悄釀成蓮心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