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成淺紫時，光輪突然往下沉了沉，邊緣的光絲垂落水面，像誰把銀河的流蘇浸進了荷塘。我正盯著光輪里浮動的星子發怔，鼻尖突然撞進一縷甜香——新荷的花苞不知何時全綻開了，粉白的花瓣裹著金蕊，每片瓣尖都凝著顆光珠，風過時，珠里的人影便輕輕搖晃。
“你看那蕊心。”阿暖的竹笛聲剛歇，她素箋上的七色花突然飄出片花瓣，落在我手背上。我低頭去看，花瓣透明的脈絡里，竟浮著行細字：“夜是荷的眠床，光做了被褥”。話音未落，荷塘中央的光輪突然漾起圈漣漪，所有光珠同時滾落，在水面拼出條銀路，路盡頭的蘆葦蕩里，慢慢浮起座竹樓。
竹樓的欄桿上爬滿了紫茉莉，花苞上的光紋與阿暖玉笛的紅繩纏在一處，分不清哪縷是花魂，哪縷是笛韻。楊先生踩著銀路往前走，他長衫的下擺掃過水面，激起的漣漪里浮出串星子，落在竹樓的窗欞上，化作盞盞琉璃燈?！斑@是守塘人舊居，”他推開竹門時，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像誰在念句未完的詩，“當年你祖父常在此處抄錄荷經?！?/p>
我跟著跨進門，腳底板突然陷進團軟物——竟是滿地的蘆花，每根絨絮里都裹著點光，踩上去簌簌作響。竹樓的正中央擺著張木桌，桌面上刻著半朵蓮，另一半不知被誰鑿去了，缺口處的木紋里，浮著行淡墨：“待君補全時，塘月共圓日”。佳威突然指著桌角笑，那里蹲著只蝸牛，殼上的螺旋紋比他帶來的那只多了圈光，正馱著顆蓮籽往桌中央爬。
“它在補蓮呢！”佳威伸手要去碰，蝸牛突然停住，殼上的光紋突然亮起，在桌面上投出個“圓”字。阿暖的竹筆不知何時飄到了桌上，筆尖沾著的墨突然滴在“圓”字中央，暈開的墨團里浮出朵并蒂蓮，左瓣刻著“月”，右瓣刻著“塘”，兩瓣相交的地方，竟嵌著半片荷葉標本——與我祖父筆記本里夾著的那片嚴絲合縫。
我剛要去摸，窗外突然飛來群螢火蟲，繞著木桌轉了三圈，化作串光珠掛在房梁上。光珠照見墻角的竹架，架上擺著只陶罐，罐口飄出的水汽里，浮著張荷葉包，解開時，里面的蓮羹還冒著熱氣，羹里的蓮子竟排成行字：“舊味煮新晨”。老李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的竹籃里裝著新摘的蓮蓬，他指尖的竹香混著羹香漫過來，我突然想起祖父筆記本里的話：“真正的家味，是讓后來者嘗到先人的暖”。
楊先生從陶罐里舀出勺蓮羹，遞到佳威嘴邊。孩子剛抿了一口，眼睛突然亮起來：“里面有星星！”果然，羹里的蓮子裂開，每個蓮心都裹著點光，落在桌上便化作只光蝶，翅膀上的紋路是不同人的筆跡——有祖父的蠅頭小楷，有阿暖祖母的簪花體，還有楊先生師父的狂草，竟全在寫同一句詩：“荷風不解離人語，只把清輝落滿塘”。
光蝶飛著飛著，突然往竹樓的墻壁撞去，撞碎的地方露出片暗格，里面藏著個木盒。我打開盒蓋的瞬間，滿室突然飄起雪來——是曬干的荷花瓣，每片花瓣上都繡著字，湊起來竟是首未完的詩：“塘邊柳下紅繩老，竹樓燈里故人……”最后一句的墨痕突然洇開，阿暖的竹筆自己飄過去，補了個“笑”字，落筆處立刻開出朵紫茉莉，花瓣上的露珠里，浮出個梳雙丫髻的姑娘，正蹲在塘邊給紅繩打結，眉眼竟與阿暖有七分像。
“是祖母！”阿暖伸手去碰露珠，姑娘突然轉過頭，手里的紅繩突然飛出盒外，纏上老李竹籃的提手。老李“呀”了一聲，從籃底摸出個布包，里面裹著半塊玉佩，玉上的紋路與紅繩的結印正好相合?！斑@是老伴兒的陪嫁，”他摩挲著玉佩笑，“當年她說，等找到能合上這玉的人，就把荷塘的故事講給他聽?！?/p>
玉佩接觸到光輪的余光時，突然透出幅畫：年輕的老李背著竹簍，姑娘坐在他肩頭，手里的玉佩正與另半塊相接，對面站著的人，竟是我祖父與楊先生的師父，四人圍著石桌分食蓮羹，桌上的陶罐與此刻竹樓里的一模一樣。佳威突然拍手：“螺殼里有這個！”他舉起銀螺殼，殼內的螺旋紋里，果然浮著同樣的畫面，只是畫面里的人正對著我們笑，仿佛早知道百年后的此刻，我們會在此重逢。
楊先生從書架上抽出本線裝書，書頁里夾著的葉脈書簽突然舒展開，化作片新葉，葉尖的露珠滴在地上，竟長出叢水晶花?；ㄇo上的光紋里，浮出行小字：“以詩為舟，渡往同心”。阿暖的竹筆立刻跳到紙上，寫下句：“笛音作槳，搖碎星子入茶湯”。我的祖父筆記本突然自己翻過頁，紙頁間飄出句：“墨痕為魚，銜來舊事繞蓮房”。老李撿起片蘆花，沾著蓮羹寫下：“竹影成網，兜住月光曬成糖”。佳威搶過筆，歪歪扭扭畫了個笑臉，旁邊的小字是：“蝸牛爬過，留下一行銀閃閃的謊——說明天的荷花開得比星星旺”。
所有字跡剛落定，突然從紙上飄起，在光輪里連成首長詩。詩行交織處，浮出張石桌，桌上的蓮羹正冒著熱氣，我們五人圍坐的模樣，竟與玉佩里的畫面重疊在一處。我舀起勺羹送進嘴里，舌尖先是嘗到阿暖硯臺的墨香，接著是楊先生書頁的清苦，最后漫開的，是祖父筆記本里那片荷葉的回甘，像誰把所有時光熬成了一碗甜。
“快看天上！”佳威突然指向窗外。光輪不知何時升到了竹樓頂上，邊緣的光絲正往夜空里蔓延，與真正的星子連成一片。其中最亮的那顆星突然墜落，化作只銀蝶停在阿暖的玉笛上，蝶翅扇動時，笛身突然浮現出段樂譜，吹出來的調子，竟與楊先生哼的童謠、老李編竹架時的節奏、我祖父詩里的韻腳完全相合。
“這是‘荷心謠’，”楊先生合上書笑，“我師父說，會唱這曲子的人，都是荷塘認的家人?！彼麆傉f完，竹樓外突然傳來陣合唱，是泉眼邊的新荷在低聲哼唱，每個花苞都張著小口，花瓣上的光紋隨著調子起伏，像誰在夜色里鋪了張會呼吸的琴。
老李突然起身往門外走，我們跟著他繞過蘆葦蕩，只見泉眼邊的泥地里，銀蟻們正排成行字：“根在泥里手拉手，花在風里點點頭”。蟻群爬過的地方，新荷的根須突然破土而出，在月光下織成張網，網眼上的露珠里，浮出無數張笑臉——有守塘人的祖輩，有路過的行腳僧，有偷摘蓮蓬的孩童，甚至有百年前落在塘里的那只蝶，所有笑臉的光都連著同條線，像串掛在時光上的燈籠。
我把祖父的筆記本放進根須織成的網里，紙頁突然變得透明，里面的字跡順著根須流進荷塘，與王蓮葉的脈絡、水晶花的光脈連成個巨大的“心”字。字的中央，那朵并蒂蓮正慢慢旋轉，左瓣刻滿了公式，右瓣寫滿了詩句，花心的光里，浮出楊先生年輕時與我祖父對弈的畫面，棋盤上的棋子竟是顆顆蓮籽，黑的是墨，白的是光。
“原來所有道理，早藏在荷塘里了。”阿暖輕語時，她素箋上的七色花突然飄落，每片花瓣都化作只白鳥，銜著不同的信物往遠方飛——有的叼著竹燈的光，有的噙著玉笛的紅繩，有的嘴里還銜著顆蓮籽。白鳥飛過的地方，立刻冒出新的荷塘，每個塘邊都有人抬頭望，他們的瞳孔里，都浮著我們此刻的身影。
佳威的蝸牛突然從殼里探出頭，背上馱著的蓮籽裂開，長出片小小的荷葉，葉上的露珠里，浮著個遙遠的星系，星系的形狀竟與我們的荷塘一模一樣?！奥輾ふf，我們的塘是宇宙的芯！”孩子把螺殼貼在耳邊，里面傳來陣嗡嗡聲，像無數人在同時哼唱“荷心謠”，仔細聽，竟有我童年的笑聲，有阿暖祖母的咳嗽，有楊先生師父的講課聲，還有老李老伴兒給紅繩打結時的輕響。
暮色徹底沉成墨藍時，光輪突然往下降，輕輕落在荷塘中央，濺起的光珠里，浮出張巨大的荷葉床。楊先生先躺了上去，老李跟著坐下，竹籃里的蓮蓬滾出來，在床沿排成圈。阿暖抱著玉笛蜷在葉心，她的素箋自動翻開，蓋在她身上化作條光被。佳威把銀螺殼當枕頭，蝸牛爬在他發間，殼上的光與星子連成串。我猶豫著要不要上去，祖父的筆記本突然飄到荷葉床邊，紙頁拍了拍我的手背，像在說“快來”。
當我躺下時，荷葉突然輕輕搖晃，像誰在推著我們往夜空飄。光輪的余暉漫過每個人的臉，我突然發現，楊先生的皺紋里浮著我祖父的笑，阿暖的眉峰藏著老李老伴兒的影子，佳威的睫毛上，竟落著楊先生師父年輕時的星子。我們的呼吸漸漸同頻，像塘里的漣漪，你推著我，我漾著你，最后融成同個起伏。
竹樓的燈火慢慢暗下去，只有那本線裝書還亮著，書頁里的葉脈書簽正往夜空里長，化作條光梯，連接著荷葉床與星辰。我伸手去夠光梯，指尖突然觸到片溫暖——是祖父的手，是楊先生的手，是阿暖的手，是老李的手，是佳威的手，五雙手在光里交握，掌心的溫度漫開來，竟比月光還暖。
“你看。”楊先生的聲音從光里漫來，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所有光絲交織的地方，正慢慢浮出個新的字，筆畫里裹著蓮香、墨香、竹香，還有我們每個人的心跳聲——是個“眠”字。字的邊緣突然長出圈荷葉，葉心的露珠里，浮出無數個相擁而眠的身影，有陌生人在寒夜里共披件衣，有旅人在驛站分食塊餅，有鳥兒在同個巢里依偎，原來萬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做著同個夢。
佳威的鼾聲輕輕響起，他發間的蝸牛殼正與光輪的余暉融在一處，殼內的螺旋紋里，浮著我們五人的光絲，像五條河在往同片海流。阿暖的玉笛突然自己吹了聲，笛音漫過荷葉床時，所有露珠里的畫面突然開始流動：我們在春天種荷，在夏天摘蓮，在秋天曬葉，在冬天守塘，年復一年，卻永遠是此刻的模樣，因為每個瞬間里，都藏著所有時光。
我把祖父的筆記本按在胸口，聽著里面的字跡與光輪的轉動聲慢慢重合。突然明白楊先生說的“一體”，不是要所有人變成同一個人，而是像這荷塘里的荷——根在泥里相連，花在風里各開，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捧著同片月光。就像此刻，我們躺在同片荷葉上，卻做著不同的夢，而每個夢里，都有彼此的影子。
夜風吹過蘆葦蕩，帶來遠處泉眼的叮咚聲，像誰在給“荷心謠”打節拍。光輪的光漸漸淡了，化作層薄紗蓋在我們身上，紗上的花紋里，浮出行新長的字：“所謂永恒，是讓每個瞬間都住進彼此心里”。我閉上眼睛的前一刻，看見那朵并蒂蓮正往荷葉床飄來，左瓣印著“過去”，右瓣刻著“未來”，花心的光里，只有兩個字：“此刻”。
塘邊的新荷突然輕輕搖晃，像是在點頭。我知道，這場荷光里的共眠，會像顆蓮籽落進心里，等到某個清晨，便會抽出新的葉，開出屬于每個人的花。而那時我們會懂得，所謂浪漫，是星子認得彼此的光；所謂溫情，是蓮羹里嘗到的過往；所謂悟道，不過是發現——你我本就是同朵荷上的兩滴露，落進塘里，便成了同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