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荷化作流光融入荷塘的那個傍晚,水面的漣漪久久未平。我們坐在柳下,看最后一縷夕陽吻過塘面,將那些漂浮的荷燈染成暖橙色。佳威埋荷種的小坑旁,不知何時冒出了圈淺綠的苔痕,像給那個小小的約定鑲了道邊。
“該給今天的荷燈添點新東西了?!崩侠钔蝗黄鹕恚瑥闹窕@里摸出個布包,里面是他老伴兒新做的六盞小燈籠,燈架是細(xì)竹篾扎的,蒙著半透明的桑皮紙,紙上各畫著片不同形態(tài)的荷葉?!八f,讓荷燈也認(rèn)認(rèn)我們的樣子?!?/p>
阿暖拿出竹筆,在每盞燈籠的邊角題字:“憶、念、盼、承、續(xù)、明”。楊先生看著這六個字,指尖在膝頭輕輕叩著:“正好,湊成今夜的題?!?/p>
我們提著燈籠往塘邊去,剛走近水畔,那些原本靜止的荷燈突然動了起來,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在水面組成個環(huán)形。環(huán)中央的水面微微隆起,浮出個白玉托盤,盤里放著六支蓮花狀的燈芯,燈芯頂端凝著顆熒熒的光珠。
“這是要我們親手點荷燈啊。”我拿起一支燈芯,觸到指尖時,光珠突然炸開,化作點點流螢,在燈面上拼出祖父的字跡:“荷燈照塘路,一愿連古今?!?/p>
佳威早就按捺不住,搶過一支燈芯往燈籠里插,剛安好,桑皮紙上的荷葉突然活了過來,葉片舒展,露出背面藏著的小字:“想知道七十年前那個埋荷種的孩子,后來來看過花嗎?”
“這正是我剛才在想的!”我心頭一震,翻開筆記本,祖父那頁關(guān)于孩童埋荷種的記載旁,竟多了行新的批注,像是用露珠寫就:“三日后,女童攜花來,見荷苗未出,將花插于柳下,哭著說‘等你長大,我再來’?!?/p>
楊先生指著水面:“答案或許在水里。”我們將點好的荷燈放入塘中,六盞燈籠剛漂離岸邊,水面突然裂開無數(shù)細(xì)紋,每個紋路里都浮出細(xì)碎的光,光中疊著模糊的影像——
是七十年前的那個清晨,梳著兩條小辮的女童攥著朵野菊,蹲在柳樹下哭,眼淚落在泥土上,竟?jié)B進(jìn)了埋荷種的地方。畫面一轉(zhuǎn),十年后,少女背著書包路過塘邊,柳下已長出片小小的荷葉,她伸手摸了摸,從口袋里掏出支鉛筆,在葉上畫了個笑臉。
又過了二十年,婦人牽著個小男孩走來,荷葉已長成茂密的一叢,她指著荷塘對孩子說:“這里埋著奶奶小時候的心愿呢?!蹦泻⒄缕扇~,學(xué)著她的樣子,在葉上寫了個“等”字。
最后一幅畫面里,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坐在輪椅上,被孫輩推著來到塘邊,此時柳下的荷叢已蔓延到塘邊,老人顫巍巍地伸出手,碰了碰最近的一朵荷花,花瓣上,依稀能看見當(dāng)年那個模糊的笑臉。
“原來她一直都在?!卑⑴穆曇魩е煅剩竦焉系募t繩不知何時纏上了她的指尖,“那些沒能說出口的約定,荷塘都替她記著。”
老李點亮自己那盞寫著“承”字的燈籠,往水面一送:“老婆子總說,人走了,念想不能走。這荷燈,也算替她把念想續(xù)上。”燈籠剛?cè)胨車蝗黄瘉頍o數(shù)盞舊荷燈,燈面上的字跡有的已模糊,有的還清晰可辨,其中一盞上寫著:“愿后來人,見荷如見我。”
佳威突然指著遠(yuǎn)處,水面上的荷燈正往一處聚攏,形成一條光帶,通向荷塘深處的蘆葦蕩。我們乘上荷葉舟,跟著光帶往前漂,蘆葦在兩側(cè)分開,露出個小小的水榭,榭上掛著塊舊木牌,寫著“聽荷榭”三個字,字跡已被風(fēng)雨磨得淺淡。
水榭中央的石桌上,擺著個舊陶罐,罐口塞著團(tuán)棉線,線尾拖在水里。楊先生伸手將棉線拉起,竟帶出一串用絲線串著的荷燈,每盞都只有拇指大小,燈面上是不同的筆跡,顯然出自不同人的手。
“是許愿燈。”我認(rèn)出其中一盞的字跡,與之前在柳洞練習(xí)冊上看到的紅鉛筆字如出一轍,“是當(dāng)年的孩子們串起來的。”
佳威取下最小的一盞,燈面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螺殼,旁邊寫著:“希望撿到螺殼的人,能聽到我的話?!彼蝗话炎约旱你y螺殼貼在小燈上,殼內(nèi)立刻傳出一陣童聲,模糊卻清亮:“我叫阿蓮,我在荷燈里藏了顆糖,留給未來的小朋友。”
話音剛落,小燈突然裂開,里面果然滾出顆晶瑩的糖球,落在佳威手心里,竟還帶著點溫?zé)??!罢娴挠刑?!”他剝開糖紙塞進(jìn)嘴里,眼睛彎成了月牙,“是甜的!像桂花的味道!”
阿暖拿起一盞畫著玉笛的荷燈,燈面浮現(xiàn)出一行娟秀的字:“愿笛聲能傳到塘的盡頭,讓遠(yuǎn)方的人也知道這里有片好荷?!彼龑⒂竦褱惖酱竭?,吹起了之前在星荷世界里聽過的調(diào)子,笛聲掠過水面,那些舊荷燈突然齊齊發(fā)亮,燈面上的字跡化作音符,與笛聲應(yīng)和著,在水榭周圍織成一張光網(wǎng)。
網(wǎng)中浮出無數(shù)人影,都是曾在這里留下荷燈的人:有挑著擔(dān)子路過的貨郎,放下一盞燈許愿生意興旺;有趕考的書生,寫下“金榜題名后,再來賦荷詩”;有抱著嬰兒的婦人,燈上畫著小小的虎頭鞋,寫著“愿孩兒如荷般,出淤泥而不染”。
“他們都沒走遠(yuǎn)啊?!崩侠钔切┤擞埃曇粲行┌l(fā)顫,“就住在荷塘的記憶里,等著有人來聽他們的故事?!?/p>
楊先生從陶罐里又取出幾卷棉線,“既然來了,咱們也留個念想?!蔽覀兏髯匀×瞬牧?,開始做新的荷燈。佳威用紫荷花瓣做燈面,畫了個我們六人的笑臉;阿暖用竹絲編了只青雀,馱著片荷葉燈;老李把自己的酒葫蘆蓋拆下來,做成燈座,刻上“歲月留香”四個字;楊先生撕下一頁線裝書的空白頁,折成燈盞,寫了句“荷風(fēng)不輟,文脈不息”;我翻開祖父的筆記本,撕下最后一頁空白紙,畫了株連接著過去與現(xiàn)在的荷,根須扎在舊時光里,花葉伸向新的黎明。
當(dāng)六盞新荷燈串進(jìn)那串舊燈中,整個水榭突然亮如白晝。那些人影漸漸清晰,竟能與我們一一對應(yīng):貨郎的身影與老李重疊,書生的眉眼像極了楊先生,抱著嬰兒的婦人看向阿暖時,露出了溫柔的笑,而那個叫阿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佳威面前,塞給他一朵紙折的荷花。
“這是荷塘的回禮。”楊先生輕聲道,“它讓我們看見,每個平凡的人,都在時光里留下了獨特的印記?!?/p>
我們將新串的荷燈放回陶罐,剛蓋好蓋子,水榭突然開始變得透明,蘆葦蕩緩緩合攏,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荷葉舟載著我們往回漂,水面的荷燈已連成一片星海,其中最亮的那盞,燈面上浮現(xiàn)出我們剛才對的詩:
“舊燈串起前塵事,新焰點亮后來路。”
“荷承千愿塘不涸,人續(xù)萬詩歲如歌?!?/p>
回到岸邊時,天已微亮。佳威埋荷種的地方,竟冒出了片小小的綠芽,芽尖頂著顆露珠,里面映著六盞荷燈的影子。我翻開筆記本,想把這一夜的經(jīng)歷記下,卻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空白紙上,不知何時多了行字,是祖父的筆跡,卻帶著新鮮的墨香:
“所謂永恒,是每個當(dāng)下,都有人在為后來者點燈。”
遠(yuǎn)處的荷塘里,第一縷陽光刺破晨霧,照在那些荷燈上,燈影與霞光交織,在水面拼出個巨大的“續(xù)”字。風(fēng)過時,荷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shù)人在輕聲說:“我們的故事,就拜托你們了?!?/p>
佳威突然拉著我們往柳下跑,他要再埋一顆荷種,這次,他在種皮上刻了個小小的“續(xù)”字。而我知道,這片荷塘的故事,永遠(yuǎn)不會有結(jié)局,因為每個走進(jìn)它的人,都是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