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燈的余溫還留在指尖時，柳下的新荷芽已舒展成兩指寬的小葉。清晨我來塘邊，發現葉面上凝著層薄霜，霜花竟凝成細小的字跡，湊近些才看清是“七十年前，同此晨露”。正詫異間，腳下的青石板突然微微發燙，低頭見石縫里的青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織出片濕潤的綠毯，毯上浮現出深淺不一的紋路，像誰用指尖劃過的痕跡。

“這是塘在數日子呢?！睏钕壬恢螘r站在身后，手里捏著片枯苔，“你看這苔色，深的是雨年，淺的是旱季，交錯著就成了天然的日歷。”他將枯苔放在青石板上，那片青苔竟順著枯苔的形狀生長，補全了一處模糊的紋路，顯露出個“戊”字。

佳威舉著螺殼跑過來，殼口沾著的泥漿滴在青苔上，立刻暈開朵小小的綠花?！奥輾ふf，苔下面藏著好多腳印！”孩子蹲下身扒開青苔，果然露出半枚模糊的鞋印，邊緣還粘著點褪色的紅布，像是舊時孩童虎頭鞋的殘片。

阿暖的玉笛突然在竹籃里輕顫，她取出來時，笛孔里飄出的紅繩正纏著片新鮮的苔衣，苔衣上用白霜寫著“尋痕”二字?！翱磥硪圩吡??！彼龑⒓t繩系在柳樹枝上，紅繩立刻如活物般牽引著我們往塘西側走去。

那邊的塘埂上，青苔格外繁茂，甚至爬上了半坡的石壁。石壁上的苔痕層層疊疊，有的地方被風雨沖刷得只剩淺淡的印記，有的卻因常年濕潤而濃綠如墨。佳威指著一處凸起的石棱，那里的青苔形成了個天然的“門”字，門內隱約有光透出。

楊先生伸手撫過石棱，青苔應手而開，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石洞。洞里彌漫著泥土與腐葉的氣息，石壁上布滿了細密的鑿痕，痕里嵌著的苔衣在火把的光線下閃爍，顯露出一行行娟秀的小字：“民國二十三年春，與阿爹修塘埂，苔滑摔了跤，阿爹用草繩給我編了雙護膝?！薄柏ノ迥晗模了疂q了三尺，青苔漫過石階，阿姐在苔上寫我的名字，說這樣就不會被水沖走。”

“是以前守塘人的日記?！崩侠蠲切╄徍郏父褂|到一處凹陷，“這是用簪子刻的吧，力道輕，像女眷的筆跡?！彼捯魟偮?，那處凹陷突然滲出清水，順著鑿痕流淌，在地面匯成個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浮出個銀質的小鎖，鎖身上刻著朵半開的荷花。

阿暖用紅繩穿過鎖孔輕輕一拉，小鎖“咔嗒”彈開，里面沒有鑰匙，只有片干枯的荷花瓣，花瓣上用胭脂寫著“念安”二字?！斑@是給誰的念想呢？”她將花瓣湊近火把，火光透過花瓣，竟在石壁上投出個模糊的人影，是個梳著雙丫髻的姑娘，正蹲在塘邊往石壁上刻字。

我們跟著人影的指引往石洞深處走，越往里走，石壁上的苔痕越密集，甚至在頂端交織成穹頂般的綠網。網中央垂下根苔須，吊著個竹編的小籃，籃里裝著幾本線裝的冊子，封面已被潮氣浸得發褐，翻開來看，竟是本塘志，上面用毛筆記錄著歷年的水位、荷花開謝的日期，甚至還有不同年份荷葉的形狀素描。

“民國三十一年，荷花開得晚，七月才見第一朵，是紫瓣的，像阿妹最愛的那支簪子?！薄耙痪盼灏四辏吝叿N了新柳，孩子們在樹下埋了玻璃瓶，說要給十年后的自己寫信?！蔽曳阶詈笠豁?，上面貼著片壓平的苔衣，苔衣旁寫著：“苔生一寸，記一年寒暑；荷開一朵，藏一段心事?！?/p>

佳威突然指著冊子上的玻璃瓶圖案，“我們去找這個！”他憑著記憶往石洞外跑，我們追到塘邊那排新柳下時，正見他用樹枝扒開泥土，果然挖出個銹跡斑斑的玻璃瓶。瓶塞一拔，一股潮濕的氣息涌出，里面卷著張泛黃的作業紙，紙上是用鉛筆寫的歪扭字跡：“我叫小石頭，今天和小花、柱子在塘邊玩，我們發現苔上能寫字，就把愿望寫在石頭上，埋在柳樹下。希望明年荷花開時，我娘的病能好。”

楊先生撿起作業紙旁的一塊鵝卵石，石面上的苔痕已長成字的形狀，是個“好”字?！翱磥碓竿麑崿F了?！彼麑⑹^放回原處，“這塘記著所有的盼，也守著所有的應?！?/p>

阿暖突然指著塘埂的青苔，那里不知何時爬滿了銀色的絲線，絲線順著苔痕組成句子：“舊痕未滅，新痕又生。”她取下竹筆，蘸著塘水在青苔上續寫：“歲歲苔衣換，年年荷語同。”筆尖劃過的地方，青苔立刻長出新綠，將字跡暈染得愈發鮮活。

老李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些去年的桂花，撒在青苔上。“老婆子說，桂花能讓苔長得更旺。”果然，桂花落下的地方，青苔瘋長出金色的紋路，與綠色交織成“歲月留香”四個字。

我翻開祖父的筆記本，想把塘志上的記載抄下來，筆尖剛觸紙，祖父的字跡突然浮現在紙上：“某年某月，見一老嫗在苔上描字，問她在寫什么，她說在給年輕時的自己回信。”墨跡未干，仿佛剛寫下一般。

佳威突然在柳樹上發現了新東西，樹干離地三尺的地方，青苔圍成個小小的圓圈，圈里嵌著片透明的蟬蛻，蛻上的紋路竟與他螺殼的螺旋紋完全吻合?！奥輾ふf這是‘回音’！”他將蟬蛻貼在螺殼上，殼內立刻傳出一陣孩童的嬉笑聲，混著女子的叮囑：“慢點跑，別踩壞了苔上的字！”

聲音未落，塘埂的青苔突然集體顫動起來，像是有無數只腳在上面奔跑。我們低頭看去，石縫里的青苔正迅速組合成各種形狀：有的是跳房子的格子，有的是追逐的人影，有的是蹲在地上寫字的側影，最后都匯入塘中央的那片紫荷——如今它已亭亭如蓋，荷葉背面的青苔排成行，竟是首完整的詩：

“苔痕印屐齒，荷影疊窗紗。

舊字埋泥里，新痕接晚霞?！?/p>

“是讓我們和詩呢?！睏钕壬χ缕瑤Φ暮扇~，“我來對：‘歲月磨石角，風霜織綠紗?！?/p>

阿暖望著石壁上的鑿痕，輕聲道：“‘簪痕猶未滅，笛語繞枝丫。’”

老李往塘里撒了把魚食，水面蕩開的漣漪碰著苔痕：“‘老骨依塘住，新苗接舊茬?！?/p>

佳威把蟬蛻放進玻璃瓶，蓋緊后埋回土里：“‘童聲沉水底，來日發新芽?！?/p>

我摸著祖父筆記本上的字跡，提筆寫道：“‘前塵凝作苔，后事潤成花。’”

詩句落定的瞬間，整個塘埂的青苔突然亮了起來，綠得近乎透明。石壁上的人影、柳下的玻璃瓶、石洞里的塘志，都被這綠光籠罩，漸漸與青苔融為一體。當光芒散去，我們驚訝地發現，所有的痕跡都未消失，只是化作了苔衣的一部分——石壁上的鑿痕成了苔生長的脈絡，玻璃瓶的輪廓成了苔色的深淺分界，連佳威埋下去的螺殼印記，都長出了螺旋狀的綠紋。

“這才是真正的記年啊?！睏钕壬^石階的青苔，“不是刻在石頭上的數字，是活在時光里的牽連。去年的苔護著今年的痕，今年的人續著去年的愿，一代接一代，就成了永遠。”

夕陽西下時，我們坐在新長的青苔上，看塘水倒映著柳影與荷影，影里的苔痕還在悄悄生長。佳威在自己的腳印旁用樹枝畫了個小圈，“這樣明年再來，就能認出是我啦?！卑⑴χ谌稂c了點，“加個荷花瓣，更顯眼。”

我翻開筆記本，最后一頁空白處，不知何時爬滿了細小的苔紋，紋里藏著行小字，像是祖父的筆跡，又像是無數人的筆跡重疊而成：

“所謂歲月，不過是你踩過的苔，又被后來者的腳印輕輕覆蓋，卻在泥土深處，悄悄連成了根?！?/p>

風過塘面，荷葉與青苔同時低語，像是在應和這句未說盡的話。遠處的紫荷上，新的苔痕正沿著葉脈蔓延，準備記錄下一個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