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喜華城的晨霧剛漫過戲樓的飛檐,佳威就舉著銀螺殼沖進了巷口。“螺殼說有喜事!”他跑得急,差點撞翻老李擺在橋頭的茶攤,茶盞里的碧螺春晃出圈圈漣漪,漣漪里竟浮著片粉色的花瓣,像極了鳳棲林新綻的桃花。
阿暖正蹲在戲樓旁侍弄那株鳳棲枝,新抽的枝椏上纏著圈紅繩,是她昨夜用玉笛的穗子改的。紅繩被晨露打濕,貼著竹皮勾勒出淺淺的痕,倒像是誰悄悄系上的同心結。“你看這芽。”她回頭時,發梢的露珠恰好落在佳威手背上,孩子突然紅了臉,攥著螺殼往石橋那頭跑,說是要去看蒼龍令牌有沒有發光。
楊先生在祠堂整理舊戲服,指尖拂過件繡著并蒂蓮的水袖,忽然想起師父札記里的話:“華城的春天,總藏在不經意的心跳里。”他抬頭時,正見老李往茶攤旁的石桌上擺桂花糕,蒸騰的熱氣里,有片花瓣悠悠落下,沾在糕上——竟是從鳳棲枝那邊飄來的。
我抱著祖父的筆記本坐在柳樹下,紙頁間夾著的荷葉標本突然泛潮,暈開的水漬里,慢慢顯出行小字:“某年三月,見賣花姑娘與修筆先生在橋頭換物,荷干插在筆筒里,開了整月。”墨跡未干,仿佛剛寫下一般,風過時,柳絲突然往石橋方向偏,像在指引著什么。
橋那頭果然熱鬧起來。賣花的阿姊擔著滿筐的春櫻經過,竹筐碰著茶攤的竹凳,落下幾朵在老李的茶罐上。修筆的周先生正好收攤,彎腰撿花時,指尖不小心碰到阿姊的竹筐,兩人同時縮回手,臉上都泛起紅,像被晨陽染透的云。
“這就是螺殼說的喜事?”佳威扒著橋欄看,銀螺殼突然發出嗡鳴,殼口浮出幅小像:是周先生給阿姊的筆桿上刻櫻花,阿姊往周先生的硯臺里插了支荷干,荷干上還沾著點墨,在晨光里閃著亮。
阿暖的玉笛不知何時握在手里,紅繩被風吹得往周先生那邊飄。她慌忙將笛揣回竹籃,指尖卻碰著片今早落在笛孔里的鳳羽,羽尖的暖意順著指尖往上爬,竟讓她想起昨夜整理戲服時,楊先生幫她夠高處的衣箱,袖口掃過她發頂的觸感,輕得像羽毛,卻讓心跳漏了半拍。
“來碗新茶?”老李給周先生斟茶時,故意把杯子往阿姊那邊推了推,茶沫在水面聚成個模糊的“喜”字。周先生端杯的手晃了晃,茶水滴在青石板上,立刻有青苔順著水痕生長,繞著兩人的鞋跟織成個小小的圈。
楊先生抱著舊戲服經過,瞥見那圈青苔,突然想起什么,轉身往藏龍閣去。閣頂的木盒果然泛著柔光,綢布上的龍喜河旁,新添了片桃花林,林中有兩個模糊的人影,正往彼此的方向走,腳印疊在一起,竟開出朵并蒂蓮。
“是‘緣生紋’。”他取下綢布時,指尖觸到個凸起,拆開一看,是枚桃花木的書簽,兩面分別刻著“筆”與“花”,木紋里嵌著極細的金線,在光下連成條線,“看來華城要添段新故事了。”
佳威舉著螺殼追過來,殼內傳出細碎的笑,混著修筆刀刮木的輕響,還有花枝碰撞的簌簌聲。“他們在說什么?”孩子把螺殼貼在耳邊,突然拍手,“周先生說要給阿姊刻支鳳形簪,阿姊說要送他滿筐的荷苗!”
阿暖正往茶攤送新摘的荷葉,聞言腳下一絆,荷葉落在周先生的筆盒上,遮住了半盒刻好的字,露出來的恰好是“春”“思”兩個字。周先生慌忙去扶,手剛碰到她的胳膊,遠處的鳳棲枝突然落了片葉,打著旋兒飄到兩人中間,葉上的紅繩印,正好把“春思”圈在中央。
“這葉來得巧。”老李瞇著眼笑,往兩人杯里續茶,“當年我跟老婆子,就是在這橋頭撿了片一樣的荷葉,現在孫子都能打醬油了。”他說這話時,楊先生正站在閣樓下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桃花書簽,目光落在阿暖泛紅的耳尖上,忽然覺得閣頂的銅鈴,比往日更清亮了些。
我翻開祖父的筆記本,想把這一幕記下,筆尖剛觸紙,就見周先生從筆盒里取出支新刻的竹筆,遞給阿姊:“試試?”阿姊握著筆,在荷葉上輕輕畫了朵小荷,筆尖的墨突然暈開,變成只青雀,振翅往戲樓飛去,落在那株鳳棲枝上,對著紅繩嘰嘰喳喳地叫。
“是在催著開花呢。”阿暖望著青雀笑,陽光穿過她的發隙,在頸間投下細碎的光斑,楊先生的目光在那光斑上停了停,又慌忙移開,轉身時碰倒了閣角的竹梯,梯上的桃花瓣落了他滿身,像場溫柔的雪。
佳威追著青雀跑到戲樓,正見戲班的人在貼新戲報,上面寫著《桃花緣》,畫著個持筆的書生,和個擔花的姑娘,背景竟是龍喜橋頭。“今晚就演!”班主笑著摸佳威的頭,“聽說周先生給戲服題了字,阿姊還送了荷燈當道具呢。”
夕陽西下時,橋頭漸漸熱鬧起來。周先生的修筆攤旁多了個小花籃,插著幾支帶露的桃花;阿姊的花擔上,擺著支竹制的筆架,架上掛著支刻著荷的筆。兩人偶爾抬頭對視,又慌忙低下頭,卻不知彼此的指尖,都在悄悄描摹著對方的影子。
楊先生抱著那枚桃花書簽,站在藏龍閣的窗前看。遠處的凝霜山方向,蒼龍的冰影在暮色里若隱若現;近處的鳳棲林上空,祥鳳的碧光與晚霞相融。他忽然將書簽放進祖父的筆記本里,夾在那片荷葉標本旁,書簽的金線與標本的葉脈,竟在紙頁間連成了圈。
阿暖提著荷燈往戲樓去,經過橋頭時,周先生突然遞過來支筆:“給荷燈題個字?”她接過筆,指尖與他的碰在一處,兩人同時縮回手,卻都沒忍住笑。荷燈上最終題了“共”字,剛點上火,就有青雀飛來,銜著燈往河心飛去,引得滿河的荷燈都跟著往那邊聚,在水面拼出個巨大的“緣”字。
佳威舉著銀螺殼跑來,殼內的笑聲混著戲樓的鑼鼓聲,還有遠處蒼龍的低吟、祥鳳的輕啼,像首熱鬧的歌。“螺殼說,這就是怦然心動!”孩子指著河心的“緣”字,“就像糖畫師傅畫龍時,糖突然甜了;就像阿暖姐姐吹笛時,臉紅了;就像楊先生看阿暖姐姐時,眼睛亮了!”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笑了。阿暖的臉更紅了,低頭盯著荷燈的火光;楊先生輕咳一聲,轉身去幫老李收茶攤,卻把茶杯碰倒了,茶水在青石板上漫開,與那圈青苔融在一起,長出朵小小的并蒂蓮。
我翻開祖父的筆記本,最后一頁的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行字,像是祖父的筆跡,又像是無數人的心跳聲疊成的:“所謂心動,是龍喜河的水,突然晃了晃;是鳳棲枝的芽,悄悄冒了冒;是你看他時,他正好也在看你,眼里的光,比荷燈還亮。”
夜色漸深,戲樓的唱腔順著龍喜河飄遠,河心的荷燈還在亮著,像無數顆跳動的星。周先生送阿姊回家時,兩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慢慢靠近,最終疊在一起,被月光鍍上層溫柔的銀。
我們知道,這場怦然心動的故事,會像橋頭的青苔,像戲樓的唱腔,像龍喜河的水,慢慢生長,慢慢流淌,在華城的光陰里,開出一朵又一朵,溫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