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喜華城的晨霧帶著三分涼意，祠堂的銅鈴突然無風自鳴，鈴聲里混著細碎的冰裂聲，像極了凝霜山玄冰蒼龍的低語。我們趕到時，見楊先生正對著那卷繡著城郭的綢布發怔——綢布中央的龍喜河上，竟浮著層薄薄的冰，冰下隱約有黑影掙扎，細看是無數細小的鎖鏈，纏著些模糊的人影，影里的人或蹙眉，或垂淚，皆是困于心事的模樣。
“是‘執念鎖’。”楊先生指尖撫過冰面，“師父說，人心的郁結會凝成鎖，纏在龍脈上，久了便會阻塞靈韻。看來華城近來的低氣壓，不是因為天陰。”他從懷中取出那半塊龜甲，甲上的裂紋正與冰下的鎖鏈紋路重合，“需找到‘解脫之道’，才能化開鎖鏈。”
佳威舉著銀螺殼貼在綢布上，殼內傳出壓抑的嘆息，混著孩童的啜泣、老者的咳嗽。“螺殼說，這些影子里，有丟了糖畫的小孩，有找不到舊笛的婆婆，還有……”孩子突然頓住，指著冰面一處，“還有個穿藍布衫的，總在摸懷里的書。”
阿暖的玉笛突然發出哀婉的調子，笛孔飄出的紅繩纏上冰面，紅繩所過之處，冰層融化出一小片水域，露出個梳雙丫髻的影子，正抱著支斷了的玉笛垂淚。“是前幾日來祠堂尋笛的婆婆的執念。”阿暖認得那支笛，是她祖母年輕時用過的樣式，“她說當年逃難時，把陪嫁的玉笛落在了舊宅。”
老李往茶攤的銅爐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壺底，映得他眼角的皺紋格外清晰。“我也有樁執念。”他望著龍喜河的方向，“年輕時跟老婆子吵過架，她氣得當眾摔了我送的銀簪，后來簪子找著了，可那道疤總在她心里。如今她走了，我總想著，要是能再跟她說句軟話就好了。”他話音剛落，綢布上的冰層突然又融開些，露出個婦人的影子，手里正捏著半支銀簪。
楊先生翻開師父的札記，書頁間掉出片干枯的荷葉，葉上寫著“解鈴還須系鈴人”。“執念鎖需用‘本因’化之。”他指著冰下的影子，“丟糖畫的孩子，要見當年撿走糖畫的人；丟笛的婆婆，要找到笛的下落；老李大哥，需得完成那句未說的道歉。”
我們兵分幾路。佳威抱著銀螺殼往巷口跑，螺殼指引他來到當年賣糖畫的老鋪子，如今已是間雜貨鋪，老板是個中年漢子，見了佳威手里的螺殼，突然紅了眼：“小時候嘴饞，撿過個掉在地上的龍形糖畫，后來總夢見個小孩哭，說那是他爹給的生日禮物。”佳威把螺殼遞給他，殼內傳出孩童的聲音：“我早不氣了，就是想知道，糖畫甜不甜？”漢子哽咽著說：“甜，比蜜還甜。”話音剛落，綢布上那道纏著孩童影子的鎖鏈，“咔嗒”一聲斷了。
阿暖帶著玉笛往舊宅區走，紅繩纏著她的手腕，最終停在棵老槐樹下。她蹲下身扒開落葉，竟真的挖出個布包，里面裹著支斷笛，笛尾刻著個“蘭”字，正是婆婆的名字。“當年宅子失火，鄰居家的阿婆拼死把笛埋在了樹下。”一位路過的老人說，“她說蘭丫頭最寶貝這笛。”阿暖將斷笛帶回祠堂，放在綢布旁，那梳雙丫髻的影子捧著笛，漸漸化作輕煙，鎖鏈也隨之消散。
老李提著壺新沏的碧螺春，來到他與老婆子常坐的石凳旁，對著空凳斟了杯茶：“老婆子，當年是我混賬，不該跟你吵那么兇。那銀簪我找人修好了，你看……”他從懷里摸出支锃亮的銀簪，簪頭的蓮花還閃著光，“你總說這簪子像咱初見時的荷塘，其實啊，你比荷塘好看百倍。”茶霧裊裊中，綢布上那婦人的影子笑了，手里的半支銀簪與老李手中的合為一體，鎖鏈應聲而斷。
我跟著楊先生往藏龍閣去，他說札記里提過，最深的執念鎖藏在閣頂的木盒里。推開閣門，果然見木盒泛著寒光，盒內鋪著層冰，冰里凍著個穿藍布衫的影子，正是楊先生自己——他正對著本線裝書垂淚，書頁上寫著“未能為師父送終”。
“師父走時我在外地尋書，回來只見到他留在桌上的批注。”楊先生的聲音發顫，“總覺得要是我在，他或許能多活幾日。”他從懷里取出那本線裝書，翻開最后一頁，師父的字跡赫然在目：“吾徒知傳承，便是最大孝心，何憾之有？”冰里的影子拿起書，指尖撫過批注，漸漸舒展了眉頭，鎖鏈斷時，冰面滲出滴水珠，落在書頁上，竟暈開個“安”字。
夕陽西下時，綢布上的冰層已融化大半，只剩最后一道最粗的鎖鏈，纏著個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樣貌，鎖鏈上刻著“求不得”三個字。“這是華城所有人共有的執念。”楊先生望著人影，“有人求富貴，有人求團圓，求而不得，便成了心結。”
佳威突然指著人影腳下，那里的冰面映出龍喜河的全貌，河上漂著無數荷燈，每盞燈上都寫著心愿：“愿爹娘安康”“愿小兒聰慧”“愿此生平安”。“螺殼說，這些心愿里，藏著解開大鎖的鑰匙。”孩子把螺殼貼在綢布上，殼內傳出無數聲音，有老有少，有哭有笑，最后都匯成一句：“其實啊，能活著，就很好了。”
阿暖吹起玉笛，調子是《鳳棲林》的平和；老李往河里撒了把荷葉，葉片漂在水面，組成“知足”二字；楊先生將師父的札記放在綢布上，書頁自動翻開，露出夾著的半片荷葉，與我祖父筆記本里的那片嚴絲合縫；我望著河心的荷燈，輕聲說：“求不得的，或許本就不屬于你；已擁有的，才是最該珍惜的。”
最后那道鎖鏈，在眾人的話語里慢慢變得透明，纏著的人影舒展雙臂，化作漫天星光，落在龍喜華城的每個角落。祠堂的銅鈴又響了，這次的鈴聲清亮如泉，綢布上的龍喜河波光粼粼，暗河的水流聲順著磚縫傳來，與鳳棲林的竹濤、凝霜山的風聲，織成首溫柔的歌。
老李把銀簪輕輕放在石凳上，像是老婆子還在那里坐著；阿暖將斷笛小心收好，說要請人修好，送給那位婆婆；楊先生把線裝書揣回懷里，指尖劃過封面，像是在與師父相視而笑；佳威舉著銀螺殼，殼內傳出輕快的童謠，是那個丟糖畫的孩子在唱：“月光光，照荷塘，撿顆石子扔水里，漣漪圓，心也圓。”
我翻開祖父的筆記本，最后一頁的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行字：“所謂解脫，不是求來的答案，是終于明白，困住你的從不是鎖鏈，是不肯回頭的執念。就像這龍喜河，遇山繞山，遇石繞石，終能奔向它該去的地方。”
晚風拂過祠堂的窗欞，帶來荷香與竹韻。遠處的戲樓正演著《放下》，老生唱道：“心頭若無煩心事，便是人間好時節。”我們坐在石凳上，看月光灑滿龍喜河，河面上的荷燈悠悠漂遠，像無數顆解開的心，在夜色里，慢慢找到了歸宿。
我知道，這解脫之道，從來不在別處，就在每個人的心里——是一句遲來的道歉，一件失而復得的舊物，一個與自己和解的瞬間。就像龍喜華城的水，懂得繞開阻礙，才能永遠流淌；人心懂得放下執念，才能永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