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木頭上的年輪
雞雞雞雞雞——
頭遍雞叫剛過,楊永革就被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吵醒了。他裹著薄被坐起來,借著窗紙透進來的微光看了看表,才四點半。這是他在鯉魚壩住的第五天,借住在村東頭廢棄的小學教室里,鋪著稻草打的褥子,睡著吱呀作響的舊木床,倒比在城里的席夢思睡得踏實。
“王師傅,這么早就開工了?”
他趿拉著鞋走出教室,看見瓦匠王師傅正蹲在游客中心的墻根下,用瓦刀敲掉磚縫里的舊泥。晨光剛漫過屋頂的脊獸,把老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歪歪扭扭的釘子。
“趁天涼,多干點。”王師傅頭也沒抬,磚屑簌簌落在他灰撲撲的圍裙上,“這老墻得把縫重新勾一遍,不然下雨準漏水。”他手里的瓦刀磨得锃亮,刀背上刻著個“王”字,是年輕時自己鑿的。
楊永革蹲下來,看著墻根下堆著的新石灰。白花花的粉末被露水打濕,結成了小塊,像撒在地上的碎月亮。“劉師傅呢?”他記得昨天約好今早一起量棧道的尺寸。
“在林子里砍樹呢?!蓖鯉煾低鞅狈较蚺伺欤八f趁露水沒干,樹干沉,好鋸。”
楊永革剛要起身,就聽見白楊林里傳來“沙沙”的鋸木聲,混著劉師傅時不時的咳嗽——老人有老慢支,一干活就咳得厲害,像臺缺油的風箱。他趕緊往林子里走,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
“劉師傅,悠著點!”
林子里霧氣還沒散,陽光像碎金似的從枝葉間漏下來。劉師傅正站在一棵碗口粗的白楊樹下,腳踩著板凳,手里的鋸子來來回回地拉,木屑在他腳邊堆成了小山。聽見喊聲,他停下手,用袖子抹了把臉,臉上立刻多了幾道黑印。
“這樹得鋸成六段,做棧道的橫梁正好?!崩先酥钢鴺涓缮系哪贻啠澳憧催@圈,去年雨水大,長得寬;前年旱,就窄。樹跟人一樣,啥時候遭過罪,都刻在身上呢?!?/p>
楊永革幫著扶穩板凳,看老人繼續拉鋸。鋸子咬進木頭的聲音很沉,“吱呀——吱呀——”像老木頭在嘆氣。他突然發現樹干上有個小小的傷疤,像只眼睛,大概是早年被蟲子蛀過。
“這疤不礙事?”他問。
“不礙事?!眲煾荡鴼庑?,“樹比人結實,這點傷早長好了。就像村里的李寡婦,男人走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倆娃,不也把日子過起來了?”
正說著,李老五趕著鴨群從林子邊經過,鴨鴨鴨鴨鴨的叫聲驚飛了樹梢的麻雀?!皠⒗细?,鋸木頭呢?”他把鴨群往池塘趕,“我家那只老鴨子昨天下了個雙黃蛋,等孵出小鴨子,送你一只!”
“我可不要。”劉師傅直起腰笑,“養鴨還得你李老五,我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p>
楊永革看著鴨群撲棱棱鉆進池塘,水面立刻炸開一片銀亮的水花。他突然想起件事:“劉師傅,棧道的扶手用啥木料?”
“就用山棗木?!崩先送肿由钐幹噶酥福澳悄绢^硬,還帶刺,小孩抓著穩當。我昨天看中幾棵,長在石縫里的,長得直溜?!?/p>
兩人正說著,王寡婦挎著個竹籃從林邊走過,籃子里是剛蒸好的槐花饃,熱氣裹著甜香,在霧里漫開。“楊老板,劉師傅,歇會兒吃口饃?”她的聲音比平時亮堂,鬢角別著朵新摘的野薔薇。
“不了不了,鋸完這根再吃?!眲煾禂[著手,鋸子又開始“吱呀”響。
王寡婦把竹籃往樹樁上一放,從兜里掏出塊藍布帕子,踮起腳給劉師傅擦了擦額頭的汗?!翱茨氵@汗出的,跟水洗似的。”她的動作很輕,像在給自家男人擦汗——村里人都知道,她男人在世時,跟劉師傅是拜把子兄弟。
劉師傅的臉一下子紅了,咳嗽得更厲害了。楊永革趕緊拿起個槐花饃,咬了一大口,甜津津的麥香混著槐花的清,從舌尖暖到胃里?!皬垕穑@手藝,開園了準得火!”
王寡婦笑得眼角堆起皺紋,往劉師傅手里塞了個饃:“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闭f完挎著籃子往池塘那邊走,大概是去給李老五送幾個——她總這樣,見誰都想給點啥,像只護崽的老母雞。
鋸完最后一下,樹干“轟隆”一聲倒地,震得地上的露水都跳了起來。劉師傅從板凳上下來,直了直腰,后腰的舊傷讓他“哎喲”了一聲?!袄狭?,不中用了?!彼分鼑@氣。
“您這叫老當益壯?!睏钣栏飵椭褬涓蓾L到空地上,“我城里有個朋友,開木工坊的,說老木匠的手比機器準,您這手藝,擱城里得搶著要?!?/p>
劉師傅咧開嘴笑,露出豁了的門牙?!吧妒炙嚥皇炙嚨?,混口飯吃罷了?!彼紫聛恚梅酃P在樹干上畫著線,“這截做橫梁,那截做立柱,剩下的邊角料,能給孩子們做幾個小木劍玩?!?/p>
這時,林外傳來“突突突”的響聲,是村里的后生二柱子開著三輪車來了,車斗里裝著新買來的鐵絲和釘子?!皸罾习?,劉師傅,材料拉來了!”二柱子跳下車,褲腳沾著泥,臉上卻紅撲撲的,“我爹讓我問問,棧道邊要不要搭個涼棚?他會編竹篾?!?/p>
“要!太要了!”楊永革眼睛一亮,“讓大爺編個能容下十個人的,游客走累了能歇腳?!?/p>
二柱子撓著頭笑:“我爹就愛編這些,說比打牌強?!彼f著扛起一捆鐵絲往林外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彈簧——這后生以前總在鎮上閑逛,自從楊永革讓他負責拉材料,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擦三輪車,車斗擦得能照見人影。
劉師傅看著二柱子的背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這小子,總算走上正道了?!彼贻p時教過二柱子做木工,可這孩子坐不住,學了三天就跑了,如今倒主動來幫忙。
太陽升高些,霧氣散了,林子里亮堂起來。楊永革和劉師傅量著樹干的尺寸,老人用鉛筆在木頭上做記號,筆桿上纏著膠布,是用了十幾年的老鉛筆?!斑@里得鑿個榫頭,”他指著樹干中間,“不用釘子,榫卯結實,傳三代都壞不了?!?/p>
“您還會做榫卯?”楊永革很驚訝——他原以為老人只會簡單的鋸木頭。
“年輕時學過。”劉師傅的聲音低了些,“我爹是木匠,以前給地主家做過雕花床?!彼檬帜﹃鴺涓桑裨诿氊?,“這木頭有靈性,你對它好,它就給你長結實?!?/p>
正說著,老周背著個布包來了,包里鼓鼓囊囊的?!皸罾习?,你要的東西弄來了?!彼麖陌锾统鲆豁滁S紙,還有一小捆紅繩,“這是村里最老的黃紙,以前祭祖用的,劉老哥,你懂咋弄吧?”
劉師傅點點頭,接過黃紙和紅繩。他走到剛鋸倒的白楊樹下,把黃紙撕成碎片,用紅繩系在旁邊的小樹枝上,又對著樹干作了三個揖?!袄蠘鋷土嗽垡惠呑?,現在要借它的身子用用,得跟它打個招呼?!崩先说穆曇艉茌p,像在跟樹說話。
楊永革看著那些飄在風里的黃紙片,突然覺得心里暖暖的。在城里,他只知道買現成的木料,從沒想過木頭也有故事,也需要被尊重。
這時,池塘那邊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楊永革探頭一看,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幫著清池塘,有的用盆舀水,有的撈水草,濺起的水花比他們的笑聲還高。扎羊角辮的小姑娘也在其中,正踮著腳把撈上來的小魚放回水里,嘴里念叨著:“快游吧,等開園了,讓游客來看你們?!?/p>
“這池塘清出來,能種點荷花?!眲煾挡恢稌r候站到了他身邊,“夏天開起花來,紅一片白一片,好看得很?!?/p>
“還能養些小龍蝦?!睏钣栏锝釉挘拔疑洗卧阪偵铣赃^,辣乎乎的,城里人就愛吃這個?!?/p>
“那得讓李老五養?!眲煾敌χf,“他養鴨是好手,養蝦肯定也不差。”
正說著,李老五提著個竹簍過來了,簍里裝著剛撈的田螺。“楊老板,中午去我家吃飯,讓你嫂子炒田螺,放辣椒,夠味!”他黝黑的臉上淌著汗,眼里卻閃著光——以前他總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個放鴨的,沒啥出息,自從楊永革說要讓他管池塘,走路都挺直了腰板。
“不了,我帶了面包?!睏钣栏飻[擺手。
“那咋行!”李老五把竹簍往地上一放,“你是貴客,又是來幫咱村的,不吃頓飯說不過去?!彼挥煞终f地拽著楊永革的胳膊就往家走,劉師傅在后面笑著擺手:“我也去蹭頓飯!”
走在田埂上,楊永革看見二柱子的三輪車正往回開,車斗里裝著鋸好的木頭,在陽光下泛著淺黃的光。王師傅還在游客中心的墻根下忙活,瓦刀敲在磚頭上的聲音,像在給這熱鬧的早晨打拍子。
牛牛牛牛?!w大爺的牛群從對面坡上走過,老黃牛朝著他們哞了一聲,像是在打招呼。楊永革突然覺得,這些天的辛苦都值了。游客中心的墻會慢慢砌起來,棧道會一節節連起來,池塘會變得清亮,孩子們會有新的玩處,而鯉魚壩的日子,會像劉師傅說的那些木頭,長出新的年輪,一圈圈,朝著光亮的地方生長。
李老五家的煙囪已經冒起了煙,混著炒辣椒的香味,在風里飄得老遠。楊永革深吸一口氣,這味道比城里任何香水都好聞,因為里面有家的熱乎氣,有日子的奔頭,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木頭上的年輪,悄悄刻進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