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銅牌下的暗河
雞雞雞雞雞——
頭遍雞叫撕開晨霧時,楊永革正蹲在游客中心的地基旁,看王師傅用瓦刀敲那塊“鎮園之寶”——1958年的水庫銅牌。銅綠在晨光里泛著青幽的光,像塊浸在水里的老玉。
“這牌子結實,能當奠基石。”王師傅的瓦刀在牌角輕輕敲了敲,“埋在地基正中央,保準壓得住邪。”
楊永革沒接話,眼睛落在老周昨天站過的地方——那里有個淺淺的腳印,旁邊還散落著幾粒石灰渣。他想起昨晚老周揣石頭時的動作,像藏了只受驚的鳥。
“周書記呢?”他問。
王師傅往嘴里塞了半截煙卷,含糊不清地說:“一早去后山了,說要看看泉眼的源頭。”他突然壓低聲音,“楊老板,你覺不覺得老周這兩天有點怪?”
“咋怪了?”
“他總往泉眼邊跑,還不讓人跟著。”王師傅往地上啐了口煙沫,“昨天我看見他在塘埂上畫圈圈,嘴里念念有詞的,像在搞啥儀式。”
楊永革的心沉了沉。他想起那塊帶紅漆的石頭——石灰堆里撿的,沾著像血的紅漆。難道跟這銅牌有關?1958年修水庫,鯉魚壩到底發生過啥?
“王師傅,您知道當年修水庫的事不?”他盡量讓語氣聽起來隨意。
王師傅的手頓了頓,煙卷從嘴角滑下來,在地上燙出個黑印。“那會兒我才十歲,就記得天天敲鑼打鼓的,大人都去山里挑石頭。”他撓了撓頭,“后來聽說……出了點事,具體啥事兒,老輩人都不肯說。”
這時,二柱子騎著三輪車從村口顛顛地跑來,車斗里裝著新到的鋼筋,叮當作響。“楊老板,鋼筋拉來了!”他跳下車,褲腳沾著泥,“劉師傅讓我問,棧道的扶手啥時候裝?”
“等我去看看泉眼再說。”楊永革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你跟王師傅把銅牌埋好,注意別磕著。”
往池塘走的路上,露水打濕了褲腳,涼得像浸在泉水里。遠遠看見李老五正站在塘埂上撒魚食,新放的魚苗在水面劃出細碎的銀線。他的鴨棚已經重新搭好了,竹架上曬著新割的稻草,金燦燦的。
“楊老板,來看泉眼?”李老五轉過身,手里的魚食瓢在陽光下晃出個小影子,“這水是真甜,昨天我接了兩桶,熬粥都不用放糖。”
楊永革走到泉眼邊,石板撬開的地方已經用青石砌了圈,泉水從石縫里“咕嘟”冒出來,帶著股清冽的氣。他蹲下身,看見水底沉著些細碎的陶片,青灰色的,像碎掉的碗。
“這陶片哪來的?”
李老五撓了撓頭:“泉眼通著后山的溶洞,估計是以前有人往里扔的。”他突然壓低聲音,“昨晚我起夜,看見老周在這兒燒黃紙,火光映在水里,紅兮兮的,怪嚇人的。”
楊永革的心猛地一跳。燒黃紙?難道老周在祭拜啥?他想起那塊帶紅漆的石頭——紅漆像血,石頭沾著石灰渣,石灰堆在游客中心旁……這幾樣東西串在一起,像條藏在水里的蛇,隱隱露出尖牙。
“我去后山看看。”他站起身,往泉眼源頭的方向走。
后山的路比想象中難走,荊棘勾住褲腿,露水打濕了頭發。越往上走,泉眼的水流越細,最后變成了從石縫里滲出來的水珠,像誰的眼淚。
轉過一道山梁,突然聽見前面有動靜——是老周的聲音,夾雜著“叮叮當當”的敲擊聲。楊永革放輕腳步,躲在棵松樹后偷偷看。
老周正蹲在塊大青石前,手里拿著把鑿子,往石縫里鑿。他的動作很用力,鑿子“當當”地敲在石頭上,震得松針簌簌往下掉。青石上有個模糊的紅漆印記,像被水沖淡的血,仔細看,能認出是個“水”字。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老周的聲音發顫,像被風吹得發抖的蛛網,“這泉眼通著暗河,我把你藏在那兒,沒人能找著……”
楊永革的后背突然冒起冷汗。藏在暗河?藏著啥?他想起1958年修水庫——那年頭修水利,常有意外發生,難道……
“周書記!”他忍不住喊了一聲。
老周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站起來,手里的鑿子“哐當”掉在地上。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楊……楊老板,你咋在這兒?”
“您在鑿啥?”楊永革的聲音有點抖。
老周的眼睛瞟向青石縫,喉結上下滾動:“沒……沒啥,這石頭擋著泉水了,我把它鑿開點。”
楊永革走過去,看見石縫里露出個黑乎乎的東西——不是石頭,是塊木板,上面釘著顆生銹的鐵釘,釘帽上還纏著半截紅繩。
“這是啥?”他伸手要去拽。
“別碰!”老周突然撲過來,死死按住他的手,眼睛紅得像要出血,“那是……那是水庫塌方時埋的工具!”
“啥工具需要藏在暗河里?”楊永革掰開他的手,猛地拽出木板——板上刻著個“趙”字,邊緣還有火燒過的焦痕。
老周癱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像只泄了氣的皮球。“是……是趙木匠……”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1958年修水庫,他為了救我,被埋在暗河里了……”
楊永革的腦子“嗡”的一聲。趙木匠?劉師傅的爹?那個給地主做雕花床的老木匠?
“當年水庫突然塌方,”老周的聲音混著哭腔,“我和趙木匠在最里面清暗河,他把我推出塌方口,自己沒出來……我眼睜睜看著石頭把暗河堵死,喊他名字,只有河水的回聲……”
他從懷里掏出那塊帶紅漆的石頭——原來紅漆不是血,是當年寫“奮斗”標語的漆,石頭是從塌方的暗河岸邊撿的,沾著趙木匠工具箱上的木屑。
“這些年我總做噩夢,夢見他在暗河里喊我……”老周抹了把臉,淚水混著泥水流進皺紋里,“我不敢告訴老劉,他爹是為了救我才沒的……我怕他恨我……”
楊永革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緊了。他想起劉師傅摸著木頭說“樹跟人一樣,啥時候遭過罪,都刻在身上”,想起老人咳著嗽鋸木頭的樣子,想起他給樹系紅繩時虔誠的眼神——原來他早知道爹的事?
“劉師傅……知道嗎?”
老周搖搖頭,又點點頭:“他娘臨死前跟他說過,他爹是‘因公殉職’,沒說細節。但我看他這些年總往山里跑,八成是猜到了……”
這時,遠處傳來劉師傅的咳嗽聲,還有鋸木頭的“沙沙”聲。兩人趕緊把木板塞回石縫,老周用石頭擋住,手還在抖。
“別跟他說。”老周抓住楊永革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他現在過得挺好,別用舊事攪得他不得安生。”
楊永革剛要說話,就看見劉師傅背著鋸子從山道上走來,腰里別著個酒葫蘆,走路有點晃。“老周,楊老板,在這兒躲清閑呢?”他的聲音帶著酒氣,“棧道的扶手做好了,去看看不?”
老周趕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就來就來,我跟楊老板看泉眼呢。”
劉師傅的目光在青石上掃了一圈,落在那塊擋石縫的石頭上,突然笑了:“這石頭擺得挺規矩,像誰特意放的。”他彎腰要去搬,被老周一把攔住。
“別動!”老周的聲音有點急,“這石頭壓著泉眼的龍脈,動了不吉利。”
劉師傅挑了挑眉,沒再堅持,轉身往山下走。“棧道的扶手用山棗木做的,帶刺,防小孩摔下去。”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風里的蛛絲,“我還在扶手刻了花,你們準愛看。”
楊永革和老周跟在后面,誰都沒說話。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誰在眨眼睛。
走到棧道旁,果然看見新做的扶手閃著油光,山棗木的刺像小刀子似的豎著。更讓人驚訝的是,扶手側面刻滿了花紋——不是常見的牡丹、蓮花,是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像水波,又像鎖鏈。
“這是啥花紋?”楊永革問。
劉師傅灌了口酒,眼睛有點紅:“我爹以前教我的,說是暗河的水紋。”他用手摸著花紋,“他說暗河里的水有靈性,刻在木頭上,能保平安。”
老周的臉“唰”地白了,往后退了半步,差點被樹根絆倒。
劉師傅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酒氣,還有點說不清的酸:“我爹當年修水庫,總說暗河的水比啥都干凈。他還說要給我做個木筏,等水庫修好了,帶我去暗河探險……”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咳嗽,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咳出來。楊永革看見他別在腰里的酒葫蘆上,刻著個小小的“趙”字——跟木板上的字一模一樣。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原來他年年往山里跑,不是閑逛,是在找爹的蹤跡。
原來他給樹系紅繩,不是迷信,是在替爹跟老樹打招呼。
楊永革突然想起劉師傅鋸木頭時說的話:“樹比人結實,這點傷早長好了。”原來他說的不是樹,是自己。
這時,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來,手里舉著個剛摘的野柿子:“劉爺爺,給你吃!”她的羊角辮上還別著朵野薔薇,是王寡婦昨天給她的。
劉師傅的咳嗽突然停了,臉上露出笑,接過野柿子,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大口。“甜!”他的聲音亮了些,“丫兒,爺爺給你做個木劍,帶花紋的,好不好?”
“好!”小姑娘拍手笑,羊角辮上的野薔薇晃了晃。
看著一老一小的身影,楊永革突然明白老周為啥不敢說——有些傷疤,不是藏著就是忘了,是假裝它長好了,好讓日子能接著過下去。就像這棧道的扶手,刻著暗河的水紋,不是為了記恨,是為了記得。
老周悄悄拽了拽楊永革的胳膊,往游客中心的方向努了努嘴。兩人慢慢跟在后面,聽著劉師傅給小姑娘講“暗河的故事”,說里面住著會發光的魚,說水流會唱歌。
“楊老板,”老周的聲音很輕,“別再提那事了,行不?”
楊永革點點頭。他看見老周的手還在抖,卻緊緊攥著那塊帶紅漆的石頭,像握著件稀世珍寶。
走到游客中心時,王師傅正指揮著二柱子埋銅牌。銅綠在陽光下泛著光,像塊被歲月泡透的老骨頭。“埋深點,”王師傅的聲音很鄭重,“讓它跟地基長在一起。”
二柱子的鐵鍬“哐當”一聲碰到了什么東西——不是石頭,是塊木板,上面纏著半截紅繩。
“這是啥?”他彎腰撿起來,木板上刻著個模糊的“水”字,跟老周在青石上畫的一模一樣。
王師傅的臉突然變了色,手里的瓦刀“當啷”掉在地上。“這是……這是當年修水庫時的標記!”他的聲音發顫,“下面……下面有暗河的入口!”
楊永革的心猛地一跳。暗河入口?在游客中心地基下?
劉師傅不知啥時候站在了身后,手里還拿著給小姑娘做的木劍。“挖開看看。”他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件平常事,“我爹當年說過,暗河的入口藏在‘水’字下面。”
老周的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不能挖!挖開……挖開就全完了!”
“完不了。”劉師傅的眼睛紅了,卻沒流淚,“我爹在里面待了這么多年,該回家了。”
二柱子看了看楊永革,又看了看老周,手里的鐵鍬舉在半空,不知道該落不該落。
楊永革深吸一口氣,從二柱子手里拿過鐵鍬:“我來挖。”
鐵鍬插進土里,發出“噗”的一聲悶響。晨霧還沒散盡,陽光像碎金似的灑在地基上,照出每個人臉上的影子——有期待,有恐懼,有悲傷,還有種說不清的釋然。
雞雞雞雞雞——村里的雞又開始叫了,像是在為這遲到了幾十年的重逢,打著拍子。
楊永革握緊鐵鍬,用力往下挖。他知道,這一挖,挖開的不僅是暗河的入口,還有鯉魚壩藏了半輩子的秘密。而秘密背后,或許還有更深的暗河,藏著更多沒說出口的故事——比如那塊帶紅漆的石頭上,除了“奮斗”的漆,還沾著誰的血?比如劉師傅的酒葫蘆里,裝的到底是酒,還是別的什么?
鐵鍬碰到了硬物,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是木頭的聲音。
像口棺材,被埋在地基深處,等著被人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