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暗河上浮的年輪
鐵鍬與木頭相撞的脆響,像根針戳破了清晨的霧。二柱子嚇得往后蹦了半步,手里的鋼筋“哐當”砸在地基的鋼筋網上,震得滿地石灰渣簌簌亂跳。王師傅的臉比手里的瓦刀還白,嘴唇哆嗦著:“別……別挖了,這下面……下面不能見光……”
“為啥不能見光?”劉師傅的聲音突然沉了,酒葫蘆在手里轉了半圈,“是怕見了光,有些人就睡不著覺了?”他的目光掃過老周,像片帶霜的葉子,落在老周攥著紅漆石頭的手上——那石頭被捏得發白,紅漆像道血痕嵌在指縫里。
老周突然蹲下去,雙手抱住頭,指縫里漏出嗚咽聲:“當年……當年塌方前,趙木匠在這下面鑿過標記,說暗河從這兒分了岔,一條通后山溶洞,一條……一條通水庫底。他說要是壩體不穩,從這兒能找到漏水的縫……”
“所以你這些年往泉眼跑,往塘埂畫圈,都是在找這條岔路?”楊永革手里的鐵鍬沒停,輕輕刮去木頭表面的泥——是塊老松木,木紋里嵌著細碎的沙礫,像誰揉進去的星星。木板上的“水”字被磨得淺了,卻在邊緣顯出新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像個沒寫完的“趙”。
“我怕……”老周的聲音混著哭腔,“我怕水庫不結實,怕當年的塌方沒堵嚴實,萬一哪天水漫上來,淹了鯉魚壩……更怕……更怕挖開了,見著他……”
“見著了又咋?”劉師傅突然笑了,笑聲里裹著酒氣,還有點鐵銹味,“他是我爹,又不是山里的精怪。”他蹲下身,手指撫過木板上的刻痕,指腹蹭過那些新添的歪扭筆畫,突然停住——那不是“趙”,是個“安”字,刻得極淺,像怕被人發現。
“他在這兒刻了‘安’?”劉師傅的聲音有點抖,酒葫蘆“啪”地掉在地上,滾出半葫蘆酒,在土里洇出個深色的圈,“他是說……他在下面平安?”
楊永革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他想起李老五說的,泉眼水底有碎陶片——那不是碗,是趙木匠的工具箱里的東西?他想起老周燒黃紙時,火光映在水里的紅影——是在跟水里的碎陶片說話?
“挖吧。”劉師傅站起身,拍了拍楊永革的肩膀,掌心燙得像剛握過烙鐵,“挖開看看,我爹到底在這兒藏了啥話。”
鐵鍬往下挖了半尺,露出的木板越來越寬。王師傅突然“哎呀”一聲,指著木板邊緣——那里纏著圈鐵絲,鐵絲上掛著個鐵皮盒,巴掌大,銹得像塊老樹皮。二柱子伸手要去摘,被劉師傅攔住:“拿布擦干凈再碰,別把銹蹭掉了。”
王師傅趕緊從工地的帆布上撕下塊干凈布,小心翼翼擦著鐵皮盒。銹塊簌簌往下掉,露出盒蓋上的字——是用鐵釘刻的,還是那個“水”字,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魚,魚嘴里叼著根線,像在釣魚。
“這是我爹的工具箱上的盒!”劉師傅的聲音突然亮了,眼睛里像落了星子,“他以前總說,暗河里的魚認路,跟著魚線走,能找到回家的道……”他的聲音又低下去,“那年他走前,我娘給他縫的帆布包里,就裝著這盒子,里面放著他的刻刀和墨斗……”
老周突然往后退,后背撞在鋼筋架上,發出“哐當”一聲。“別打開……”他的聲音像被捏住的蚊子,“里面……里面有東西……”
“有啥?”劉師傅捏著鐵皮盒的手停在半空,“是他沒吃完的窩頭?還是給我刻的木劍坯子?”
楊永革突然想起昨天在李老五的鴨棚邊,看見的那截帶紅繩的木頭——跟青石縫里拽出的木板上的紅繩一模一樣。李老五說泉眼通溶洞,難道趙木匠當年沒被埋死,順著暗河爬到了溶洞里?可老周明明說看著石頭堵死了暗河……
“打開吧。”楊永革按住劉師傅的手,慢慢擰開鐵皮盒的鎖扣——鎖早銹死了,一擰就斷。盒蓋“吱呀”一聲開了,里面沒刻刀,沒墨斗,只有卷油紙,用油繩捆著,像根腌透的臘肉。
劉師傅的手抖得厲害,解開油繩時,油繩“啪”地斷成兩截。油紙一層層打開,里面不是紙,是塊薄木片,巴掌寬,上面刻著字,墨跡被水泡得發藍,卻還能看清——“暗河有三分,一分通龍穴,二分藏龍骨,若尋龍骨處,需等水倒流”。
“龍骨?”二柱子撓著頭,“是龍的骨頭?”
王師傅突然“噗通”跪在地上,對著木片磕頭:“老支書!我錯了!我不該瞞著!”他的額頭磕在地基的石頭上,“咚咚”響,“當年塌方前,老支書……就是趙木匠,他說這暗河里有塊大青石,像條臥著的龍,是鯉魚壩的根。他怕修水庫傷了龍脈,勸大家繞著走,可那時興‘人定勝天’,沒人聽他的……”
“所以他才自己偷偷鑿標記?”楊永革看著木片上的字,“‘水倒流’是啥意思?”
“是漲水!”李老五不知啥時候站在地基邊,手里還拎著魚食瓢,“每年梅雨季節,水庫的水會倒灌進暗河,從后山溶洞流出來,那時候泉眼的水會往上冒,像開了鍋!”他突然壓低聲音,“我爹說,那年塌方就是因為挖太深,碰著了那塊龍骨石,才讓水倒灌的……”
老周突然站起來,往水庫的方向跑,像被什么追著。“他在塘埂畫圈,是在算水倒流的日子!”楊永革反應過來,跟著追上去。劉師傅把木片揣進懷里,酒葫蘆也忘了撿,大步跟在后面。
跑到塘埂時,老周正蹲在昨天畫圈的地方,用手指在泥里劃著——不是圈,是道線,從泉眼一直畫到水庫邊,像條歪歪扭扭的蛇。“還有三天……”他嘴里念叨著,“還有三天就是梅雨前的‘回潮日’,那時候水會倒流,暗河會漲水,能把……能把他帶出來……”
“帶誰出來?”劉師傅的聲音像塊冰,“我爹?”
老周猛地回頭,眼睛紅得要流血:“當年他沒被埋死!我聽見暗河里有敲木頭的聲音,敲了三天三夜!可那時候塌方的石頭堵得太死,沒人敢挖……后來水漲了,聲音就沒了……我總覺得他順著暗河漂走了,漂到水庫底了……”
“所以你每年這時候都來畫圈?”楊永革看著泥里的線,“算水流的方向?”
“我想等水倒流時,把他引到泉眼這兒來……”老周的聲音碎成了渣,“可每年水都太急,我怕……我怕他被沖得更遠……”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是些碎木片,上面有燒焦的痕跡,“這是去年在水庫底撈的,是他工具箱上的木頭……”
劉師傅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蹲在塘埂上,雙手插進泥里,像要抓住什么。“我娘說,我爹走那天,在我枕頭底下塞了塊木劍坯子,說等我長到能握劍的年紀,就教我刻龍紋……”他從懷里掏出那塊刻著“水”字的木板,“這塊板,我去年在溶洞里撿的,上面的紅繩是我娘給我爹縫在工具箱上的……”
原來他早就順著線索找過來了。原來他每年往山里跑,是在暗河的入口處徘徊;原來他給樹系紅繩,是在標記水流的方向;原來他在棧道扶手刻水紋,是在模擬暗河的走向——他不是在找爹的尸骨,是在找爹沒說完的話。
“三天后,咱們在泉眼等。”楊永革拍了拍劉師傅的背,“水倒流的時候,說不定能聽見他的聲音。”
老周突然跪下去,對著水庫磕了個頭:“趙大哥,我對不住你……等把你接回來,我給你刻塊碑,比那銅牌還結實……”
“不用刻碑。”劉師傅站起身,泥沾了滿手,卻笑得輕快,“他怕吵,就把他藏在泉眼邊的老松樹下,讓泉水天天跟他說話。”他往回走,腳步比來時穩,“棧道的扶手還沒刷漆,得趕在回潮日前弄完,不然水一泡,木紋該脹了。”
楊永革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他腰里多了樣東西——是那個鐵皮盒,被他用紅繩系在褲腰上,像掛了個護身符。
回到游客中心地基時,王師傅正指揮二柱子把銅牌往旁邊挪,騰出地方放那塊松木。“這木頭得當奠基石,”他說得鄭重,“比銅牌金貴。”二柱子舉著鐵鍬,小心翼翼地給木頭培土,像在種棵會結果的樹。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又來了,手里舉著兩朵野薔薇,一朵給劉師傅,一朵塞給楊永革。“劉爺爺,木劍做好了嗎?”她的辮子上還沾著草葉,是從后山跑回來的。
“快了。”劉師傅把野薔薇別在鐵皮盒上,紅得像團小火苗,“等做好了,刻上會發光的魚,讓它帶著你在暗河里游。”
“暗河里真的有發光的魚嗎?”小姑娘睜著圓眼睛。
“有。”劉師傅的聲音很輕,像在跟水里的魚說話,“你爹當年說過,那是龍的鱗片變的,專門給迷路的人照路。”
楊永革的心突然一暖。他想起李老五說的,新放的魚苗在水面劃銀線;想起王寡婦給小姑娘別野薔薇時,眼里的笑;想起老周攥著紅漆石頭的手,終于不再發抖——原來鯉魚壩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著暗河的秘密,守著沒說出口的牽掛。
三天后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泉眼邊就聚了人。老周扛著根長竹竿,竿頭綁著塊紅布,像面小旗;李老五拎著個木桶,里面裝著新撈的小魚,說是給“趙大哥”引路;王師傅揣著盒墨,要在松木上描新刻的“安”字;二柱子扛著鐵鍬,準備挖開泉眼邊的土;小姑娘抱著劉師傅做的木劍,劍身上刻著發光的魚,鱗片閃著油光。
劉師傅來的時候,手里捧著那個鐵皮盒,盒里裝著那塊木片,被泉水泡得潤了,字跡更清了。他把木片放進泉眼邊的石縫里,讓泉水剛好漫過“水倒流”三個字。
“來了!”李老五突然喊了一聲。
泉眼的水真的開始往上冒,“咕嘟咕嘟”的,像鍋里的水要開了。水面上泛起細碎的泡沫,帶著水底的陶片往上漂,一片,兩片,像誰撒的碎銀子。老周趕緊把竹竿插進泉眼,紅布在水里擺著,像條紅魚在游。
突然,竹竿猛地往下沉了沉,像被什么東西拽了下。老周嚇得松手,竹竿順著水流往水庫的方向漂,紅布在水面拖出道紅線。“是他!是他來了!”老周的聲音發顫,跟著竹竿往塘埂跑。
眾人跟著往水庫跑,跑到塘埂時,看見竹竿停在水邊,紅布被什么東西勾住了——是片木板,從水庫底浮上來的,上面刻著個“趙”字,邊緣纏著半截紅繩,跟青石縫里的木板一模一樣。
劉師傅蹲下去,慢慢撿起木板,上面還沾著水草,像剛從暗河里撈出來的。他把木板貼在臉上,涼得像泉水,卻帶著股松木的香。“爹,回家了。”他說得輕,卻讓每個人都聽見了。
水面突然翻起個浪花,不是魚,是塊小石子,從水底浮上來,滾到劉師傅腳邊——上面沾著點紅漆,跟老周那塊石頭上的一樣。
老周突然哭了,蹲在水邊,雙手掬起水,往臉上潑:“趙大哥,我對不住你……這些年,我天天夢見你在水里喊我……”
“他沒怪你。”劉師傅把木板遞給老周,“你看這字,刻得平,沒帶刺,是原諒你了。”
楊永革看著水面,陽光剛好穿破云層,照在浪花上,亮得像撒了金。他突然明白“水倒流”的意思——不是水真的往回流,是牽掛在回流,是那些藏在暗河里的思念,順著泉水,流回了鯉魚壩,流回了等它的人身邊。
后來,游客中心建起來了,地基中央沒埋銅牌,也沒埋松木,就留了個小池子,引了泉眼的水,池底鋪著那些碎陶片,像片會呼吸的星空。有人問那是啥,楊永革就說,是鯉魚壩的年輪,藏著暗河的故事。
劉師傅的棧道扶手刷了清漆,山棗木的刺被磨圓了,刻的水紋里,真的像游著發光的魚。小姑娘總牽著劉師傅的手,在棧道上跑,木劍上的紅繩飄著,像條小尾巴。
老周不再往泉眼跑了,改成天天去劉師傅的木工房,給他打下手,磨刨子,遞墨斗。兩人不咋說話,卻總在同時笑——多半是聽見了小姑娘的笑聲,從棧道那頭飄過來,混著泉水的“咕嘟”聲,像支沒譜的歌。
楊永革偶爾會去地基中央的小池子邊坐會兒,看陶片在水里晃。他知道,暗河還在流,在游客中心的地下,在老松樹的根須里,在每個人的心里。它沒藏著龍,也沒藏著龍骨,只藏著些平常事——比如誰欠了誰一句對不起,誰等著誰回家,誰把牽掛刻進木頭里,讓它跟著泉水,流成了永恒。
那天傍晚,他看見劉師傅在泉眼邊的老松樹下,埋了樣東西——是那個鐵皮盒,里面裝著兩塊石頭,一塊帶紅漆,一塊沾著水草。埋好后,他在樹上系了根紅繩,風吹過,紅繩飄著,像在跟水里的陶片打招呼。
遠處,李老五的鴨棚里,鴨子嘎嘎叫著,混著王寡婦哼的小調,還有二柱子釘木板的“當當”聲,在暮色里漫開來,像條溫暖的河,把整個鯉魚壩,都抱在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