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紅繩纏繞的冬暖

霜降這天，鯉魚壩飄了第一場雪。

不是鵝毛大雪，是碎碎的雪粒，像被風吹散的鹽，落在“安河居”的青瓦上，“沙沙”響，又很快化了，留下串水痕，像誰在瓦上寫的詩。楊永革站在二樓露臺，看著山尖慢慢白起來，像給老山戴了頂絨帽，泉眼邊的老松樹裹著層薄雪，枝椏彎著，倒像在給路過的風作揖。

樓下傳來木柴燃燒的“噼啪”聲，是劉師傅在生火爐。木工房的壁爐是新砌的，王師傅用去年從暗河撈上來的青石搭的，說這石頭經燒，能暖一整夜。煙囪里冒出的煙，在雪霧里打了個卷，慢悠悠地往山那邊飄，像條怕冷的蛇，要鉆進溶洞躲著。

楊永革下樓時，看見劉師傅正往壁爐里添松木，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他臉上的皺紋都暖了。壁爐上擺著個新刻的木盤，盤沿刻著圈水紋，里面放著顆烤紅薯，是李老五早上送來的，“剛從灶膛里掏出來的，甜得能流蜜”。

“嘗嘗？”劉師傅用鐵鉗夾起紅薯，皮焦得發黑，掰開時冒出白氣，金黃金黃的瓤里嵌著小紅點，像藏了把碎糖，“這紅薯是泉眼邊種的，用暗河的水澆的，比別處的甜三分?！?/p>

楊永革咬了一口，燙得直哈氣，甜絲絲的暖流順著喉嚨往下淌，把胃里的寒氣都沖跑了。“李老五咋不自己送來？”他含糊地問，嘴角沾著紅薯瓤。

“在塘埂上鑿冰呢，”劉師傅往壁爐里添了根柴，“說要給泉眼鑿個冰窟窿，讓魚能透氣，還說當年趙大哥冬天總鑿冰釣魚，釣上來的魚熬湯，能暖透骨頭縫。”

正說著，老周裹著件舊棉襖進來了，帽檐上沾著雪，像頂白絨帽?！皸罾习?，劉師傅，”他跺了跺腳上的泥，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是幾塊凍得硬邦邦的魚干，“李老五昨晚冰釣的，說烤著吃香，我用鹽腌了半夜，剛從雪里刨出來?！?/p>

魚干凍得像塊小木頭，劉師傅拿過去，用刀切成薄片，擺在壁爐的鐵架上?；鹈缣蛑~干，滋滋冒油，很快飄出股焦香，混著松木的煙味，像把鉤子，勾得人直咽口水。

“丫兒呢？”楊永革往門口望了望，往常這時候，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早該背著書包跑來了，辮子上還會別著朵凍成干花的野菊。

“在學堂領獎呢，”老周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她寫的《太爺爺的魚干》又得獎了，說要把獎狀燒給太爺爺看，讓他知道重孫子比他會寫文章?！?/p>

劉師傅突然咳嗽起來，咳得直不起腰，手捂著胸口，指縫里漏出的氣都帶著顫。楊永革趕緊給他拍背，摸到他棉襖里的鐵皮盒，硬邦邦的，紅繩被體溫焐得溫熱。“別總把這盒子揣懷里，”楊永革勸他，“天涼，冰著骨頭?！?/p>

“不涼。”劉師傅喘勻了氣，摸了摸鐵皮盒，像在摸塊暖玉，“這里面有我爹的墨斗線，是他用桐油泡過的，隔涼。”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打開，是截藍線，在火光里泛著光，“昨天整理他的工具箱，從夾層里找著的，還能用來彈線，跟新的一樣。”

壁爐上的魚干烤好了，焦脆的邊兒卷起來，像朵開敗的花。老周拿起一塊，往泉眼的方向舉了舉：“趙大哥，嘗嘗，李老五的手藝，比你當年烤的差不了?！闭f完自己先咬了一口，嘎吱響，嘴角沾著點魚皮，像沾了撮灰。

雪停的時候，李老五扛著魚竿回來了，桶里裝著兩條凍僵的魚，硬得能當敲門磚。“今天運氣好，”他往手上哈著氣，指關節凍得通紅，“釣著條鯽魚，夠熬一鍋湯的。”他把魚放在壁爐邊解凍，自己蹲在爐前烤手，“溶洞里的暗河沒凍住，我聽見里面有水響，像有人在鑿冰?！?/p>

“是你趙大伯在跟你打招呼呢?！崩现艽蛉に?，往他手里塞了塊魚干。

李老五沒反駁，反而笑得靦腆：“我爹說，暗河的魚認人，我往水里撒把米，它們就知道是自家人來了。”他突然壓低聲音，“昨晚我看見溶洞門口的雪地上，有串腳印，像雙布鞋印，往暗河的方向去了?！?/p>

劉師傅的手頓了頓，往壁爐里添柴的動作慢了半拍?；鹈缬吃谒劾?，跳得厲害，像藏了只不安分的魚?！笆俏摇！彼^了會兒才開口，聲音很輕，“我去給我爹的木牌掃雪，他怕凍，我給他蓋了層松針。”

楊永革想起溶洞里的那塊青石，上面的“甜”字被雪蓋了層薄被，劉師傅蓋的松針黃燦燦的，像給字鋪了層褥子。他突然明白，有些惦記，不用掛在嘴邊，是藏在掃雪的動作里，藏在給木牌蓋松針的細心上，藏在每次路過溶洞時，不自覺放慢的腳步里。

下午，村里的孩子們放了學，都跑到“安河居”來，圍著壁爐烤手，聽老周講暗河的故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獎狀，給大家念作文：“太爺爺的墨斗線是藍色的，像暗河的水，能把冬天的冰都縫起來，變成春天的船……”

有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問：“暗河里的魚冬天睡覺嗎？”

“不睡?！毙」媚锿ζ鹦馗?，像個小老師，“它們要給太爺爺當枕頭，太爺爺枕著魚睡覺，就不冷了?！?/p>

劉師傅蹲在旁邊削木頭，聞言突然笑了，木屑飛起來，在火光里像群金色的蝴蝶。“說得對，”他把削好的木魚遞給小姑娘，“給，這是太爺爺給魚做的被子，讓它們暖和點。”

木魚上刻著層鱗片，每片鱗片里都嵌著點紅漆，是老周從那塊石頭上刮下來的，被劉師傅細心地填進刻痕里，在火光下閃著，像魚身上的血。

傍晚，雪又下了起來，這次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把鯉魚壩裹成了個白胖子。楊永革站在“安河居”的大堂里，看那尊舉著墨斗的小像，劉師傅給它披了件紅布褂子，是用鐵皮盒上的紅繩染的色，紅得像團火，把整個大堂都映暖了。

老周在小像前擺了碗魚湯，是李老五熬的鯽魚，奶白色的湯面上漂著蔥花，香氣漫開來，像條溫暖的河?！摆w大哥，喝口湯暖暖，”老周對著小像作了個揖，“今年的雪大，你要是冷，就到壁爐邊待著，劉小子給你留著火?！?/p>

劉師傅正在給木工房的門釘棉簾，棉簾是王寡婦做的，用的是當年趙木匠的舊棉襖拆的布，里面絮著新棉花，厚得像堵小墻?！斑@樣風就吹不進來了，”他摸著棉簾上的補丁，“我爹當年總說，冷風吹多了，木頭會裂。”

夜里，楊永革被凍醒了，起來添被子時，看見窗外有個身影，正往泉眼的方向走。雪地里的腳印很深，是雙布鞋，走得很慢，像怕踩疼了地里的草。他披上棉襖跟出去，看見劉師傅蹲在泉眼邊，用手扒開積雪，露出底下的青石板，石板上的“魚知水恩，歲歲平安”被雪襯得更清了。

“我爹說，雪水甜，”劉師傅往泉眼里撒了把小米，聲音輕得像雪落，“讓魚喝點，開春長得快。”他從懷里掏出那截藍線，系在泉眼邊的蘆葦上，線在風里飄著，像條藍色的魚，“這線能引著魚，往暖和的地方去。”

楊永革站在他身后，沒說話。雪落在他的肩頭，很快化了，涼絲絲的，心里卻暖得厲害。他想起劉師傅給小像披的紅布褂，老周擺的魚湯，李老五鑿的冰窟窿，小姑娘念的作文——原來冬天的鯉魚壩，從來不是冷的。那些藏在暗河底下的牽掛，被紅繩系著，被爐火烤著，被雪水浸著，早變成了暖烘烘的念想，像件厚棉襖，把整個村子都裹在里面。

冬至那天，“安河居”辦了場宴席，請了全村的人。大堂里生了好幾盆炭火，暖得人脫了棉襖。劉師傅的小像前擺著盤烤紅薯，是小姑娘特意留的，說“太爺爺愛吃甜的”。老周喝多了，拉著楊永革的手說：“趙大哥要是還在，準能喝三斤，他當年就愛就著烤紅薯喝酒，說這叫‘甜里帶烈，日子有滋味’。”

李老五給大家分魚干，分到小姑娘時，特意多給了兩塊：“給你太爺爺留著，他晚上出來遛彎，餓了好吃?！?/p>

小姑娘認真地點頭，把魚干放進兜里，說要埋在泉眼邊的松樹下，“讓太爺爺隨時能找到”。

宴席散的時候，雪又下了，這次是星星點點的，像撒了把碎糖。楊永革站在門口，看大家互相攙扶著往家走，老周的笑聲，劉師傅的咳嗽聲，小姑娘的嚷嚷聲，都被雪篩得軟軟的，像首溫吞的歌。

他突然想起剛到鯉魚壩時，王師傅說的那句話：“暗河的水會倒流，把底下的東西都沖上來，像老天爺在翻舊賬本?！爆F在他才明白，老天爺翻的哪是賬本，是本情書，記著誰欠了誰的牽掛，誰等著誰的念想，一筆一筆，都用紅繩系著，在年輪里繞啊繞，繞成了鯉魚壩的冬暖，繞成了日子里，最抗凍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