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年輪里長出的春天
梅雨季的最后一場雨停在驚蟄這天。
楊永革是被窗臺上的鳥鳴叫醒的。不是山里常見的麻雀，是種羽毛帶藍的鳥，站在“安河居”的匾額上，歪著頭啄上面的木縫，像是在找藏在里面的蟲子。他披衣下床，推開窗，一股混著松針和泥土的潮氣涌進來，帶著點甜，是泉眼的水味兒。
樓下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是劉師傅在鑿木頭。他的木工房搬到了“安河居”旁邊，隔著條青石板路，門口新搭了個葡萄架，藤條是李老五從后山移來的，說是當年趙木匠親手栽的，去年被雨水沖倒了，今年開春又冒出了新芽。
楊永革下樓時，看見劉師傅正蹲在葡萄架下，給塊松木去皮。松木是新伐的，帶著層淺綠的皮，被他用刨子輕輕一推，就卷成了條綠色的“絲帶”，落在地上，像條剛從樹上溜下來的蛇?！斑@木頭得趁濕修，”劉師傅頭也沒抬，手里的刨子“沙沙”響，“等干透了，木紋就僵了，刻不出活氣。”
他腳邊擺著個木坯，是尊小像，輪廓已經出來了，是個舉著墨斗的老人，正往木頭上彈線。“給‘安河居’大堂擺的，”劉師傅用手指蹭了蹭小像的臉，“讓他看著游客中心熱鬧，比在暗河里悶著強?！?/p>
老周拎著桶石灰過來，往葡萄架的柱子上刷，白石灰在陽光下晃眼?！暗媒o柱子穿件新衣裳，”他說得認真，“不然蟲蛀了，架不住葡萄藤?！笔宜樦油铝?，在青石板上洇出彎彎曲曲的線，像條小暗河。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背著書包跑過來，辮子上別著朵新摘的迎春花，黃燦燦的?！皠敔敚軤敔?，楊叔叔！”她舉著張獎狀，紅得像團火，“我作文得獎了！寫的是《暗河里的魚》！”
劉師傅放下刨子，接過獎狀，老花鏡滑到鼻尖上?！澳钅睿尃敔斅犅??！彼氖种冈凇鞍岛印眱蓚€字上輕輕敲了敲，像在跟紙里的魚打招呼。
“暗河里的魚會發光，”小姑娘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泉眼的水叮咚響，“它們嘴里叼著紅繩，一頭系著爺爺的木劍，一頭系著太爺爺的墨斗，在水里游啊游，把太爺爺的話帶給我們……”
老周突然轉過身，往葡萄架后面走，肩膀有點抖。楊永革看見他偷偷抹了把臉，手里的石灰桶晃了晃，灑出點白灰，落在地上，像堆沒燒完的紙錢。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那邊過來，筏子上堆著新割的蘆葦，綠油油的?！皸罾习?，幫個忙！”他站在筏子上喊，聲音被風送過來，帶著水的潮氣，“這蘆葦得鋪在泉眼邊，讓新出的小魚有個家?！?/p>
楊永革跟著往泉眼走，路過“安河居”的小池子時，看見池子里的魚苗長大了些，銀閃閃的，在陶片周圍游來游去。王寡婦正蹲在池邊，往水里撒碾碎的玉米，她的圍裙上沾著面粉，是剛從家里烙完餅過來的?！斑@些魚通人性，”她笑著說，“知道誰對它們好，你看，我一過來，它們就往跟前湊?！?/p>
泉眼邊的青石上，新刻了行字：“魚知水恩，歲歲平安”。是王師傅的手藝，刻得很深，筆畫里嵌著點紅漆，是老周從那塊石頭上刮下來的，說要讓趙木匠也沾沾喜氣。
李老五把蘆葦鋪在泉眼周圍，像給泉眼圍了圈綠裙子。“我爹當年說，蘆葦能凈水，”他擦了把汗，“讓暗河的水流到水庫里，都是甜的?！彼蝗粔旱吐曇簦白蛲砦移鹨?，看見泉眼的水面上漂著片木片，上面有個‘趙’字，像是從溶洞里沖出來的?！?/p>
“是他來看咱們了?！眲煾挡恢稌r候也來了，手里拿著那把刻好的木劍，劍身上的發光魚被打磨得發亮，鱗片上還涂了層清漆，像真的能反光，“他知道丫兒得獎了，高興呢。”
小姑娘舉著木劍，在泉眼邊跑來跑去，喊著：“魚快出來！我帶你們去看我的獎狀！”她的辮子甩來甩去，迎春花掉在水里，跟著水流打了個轉，漂向水庫的方向，像只黃色的小蝴蝶。
下午，村里來了撥游客，是從城里來寫生的學生，背著畫板，舉著相機，在“安河居”門口嘰嘰喳喳。有個戴眼鏡的男生指著小池子里的鐵皮盒問：“那是啥？藝術品嗎？”
老周趕緊走過去，聲音比平時亮：“這是我們村的寶貝，里面裝著暗河的故事。”他蹲下來，指著紅繩上的野薔薇，“看見沒？這花是山里摘的，每天換一朵，給里面的‘老人家’看新鮮?！?/p>
學生們都圍過來聽，劉師傅坐在木工房門口，手里摩挲著那尊小像，沒說話，嘴角卻帶著笑。楊永革看見他把小像的底座刻成了泉眼的形狀，底下還鉆了個小孔，說是要讓泉水能滲進去，“讓他聽聽，現在的水比當年更甜了”。
傍晚收工的時候，楊永革在葡萄架下發現個東西——是塊被刨下來的松木皮，上面沾著點紅漆，還留著個小小的牙印，是小姑娘啃的。他把木皮撿起來，夾進筆記本里，里面還夾著去年從地基下撿的碎木片、李老五撈的陶片、老周的紅繩線頭，像本收藏時光的相冊。
夜里，他被窗外的動靜吵醒。拉開窗簾一看，月光下，劉師傅正站在葡萄架下，給那尊小像刷漆。清漆在月光里泛著光，像給小像披了層銀紗。他聽見劉師傅在說話，聲音很輕：“趙大哥，你看這葡萄藤，又活過來了，等夏天結了果，讓丫兒給你留串最甜的?！?/p>
風一吹，葡萄藤的葉子“沙沙”響，像有人在應和。
過了幾天，“安河居”的大堂里多了樣東西——就是那尊舉著墨斗的小像，被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底下墊著塊青石板，是王師傅從溶洞里背出來的，上面有水紋，像暗河的印記。游客們都愛圍著看，聽老周講暗河的故事，講到趙木匠救老周那段，總有老太太抹眼淚。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成了“小導游”，帶著游客去泉眼邊，指著水里的魚說：“這是太爺爺養的魚，會發光，能照路。”她還會教大家認蘆葦，說哪片葉子上的露水最甜，哪叢蘆葦里藏著鳥窩，說得頭頭是道，像個小大人。
入夏的時候，葡萄架上結了串青葡萄，小小的，像串綠珠子。劉師傅每天都去看，用紅繩給葡萄串系了個結，說這樣長得快。老周取笑他：“一把年紀了，還跟小孩似的。”嘴上說著，卻偷偷往葡萄架下的土里埋了把肥，是他攢了半個月的雞糞。
李老五的鴨棚又擴大了，新蓋的竹架上爬滿了牽?；ǎ系摹⑺{的，像給鴨棚戴了頂花帽子。他說這些花是泉眼邊長的，移栽過來給鴨子做伴，“讓它們也知道，暗河的水養出來的東西，都是香的”。
楊永革把游客中心的照片寄給了設計院的老同事，照片里，“安河居”的匾額在陽光下發亮，葡萄架下坐著聊天的老人，泉眼邊追魚的小姑娘，木工房門口飛起來的木屑，都被定格在畫面里。他在照片背面寫了行字：“這里的年輪，長在春天里。”
立秋那天，葡萄熟了，紫瑩瑩的，像串紫瑪瑙。劉師傅摘下最大的一串，放在小像前，又給泉眼邊撒了些，說：“趙大哥，嘗嘗，比當年你栽的那棵甜?！?/p>
小姑娘拿著分到的葡萄，跑到溶洞門口，往里面扔了一顆?！疤珷敔敚愠云咸蜒剑 彼穆曇粼谌芏蠢锘厥?，驚起幾只蝙蝠，撲棱棱地飛出來，像片黑色的云。
楊永革跟著她進去，看見溶洞里的暗河水位退了些，露出塊青石，上面有個模糊的刻痕，像個“甜”字。他突然明白，趙木匠當年刻在石頭上的，或許從來不是“水”或“安”，而是這個藏在心底的“甜”字——是盼著鯉魚壩的水永遠甜，日子永遠甜，像葡萄一樣，一串一串，結在紅繩系住的年輪上。
離開鯉魚壩那天，楊永革沒告訴任何人。他清晨五點就起了床，沿著泉眼往水庫走，露水打濕了褲腳，像五年前第一次來的時候。老周還在葡萄架下刷石灰，劉師傅已經在木工房里刨木頭，李老五的鴨子嘎嘎叫著，小姑娘的笑聲從“安河居”那邊飄過來，混著泉水的叮咚聲，像支沒譜的歌。
他在泉眼邊站了會兒，看見水里的魚正圍著紅繩轉，像在跳支圓舞曲。他摸出筆記本，把那片松木皮取出來，輕輕放在水面上，看著它順著水流漂向水庫，像只載著心事的小船。
回到城里，楊永革把鯉魚壩的故事畫成了繪本，封面是條發光的魚，嘴里叼著紅繩，一頭系著木劍，一頭系著墨斗，背景是“安河居”的剪影。出版社的編輯問他：“這故事是真的嗎？”
他笑著說：“你看這魚眼里的光，像假的嗎？”
繪本出版那天，他收到個包裹，是鯉魚壩寄來的。打開一看，是塊松木片，上面刻著條葡萄藤，藤上結著串葡萄，葡萄粒上還刻著小小的“甜”字。寄件人是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地址寫著“安河居泉眼邊”，旁邊畫了個笑臉，像顆剛剝殼的糖。
楊永革把松木片擺在書桌上，陽光照在上面，木紋里的紅漆閃著光，像藏著個永遠的春天。他知道，鯉魚壩的故事還在繼續——在葡萄藤每年抽出的新芽里，在泉眼永遠叮咚的水聲里，在紅繩系住的每一圈年輪里，慢慢生長，長出新的甜，新的暖，長出比時光更長久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