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年輪深處的回響
清明前的雨,總帶著股草木的腥氣。
楊永革站在“安河居”的露臺上,看雨絲斜斜地織著,把遠處的山染成了水墨畫。泉眼邊的老松樹被雨洗得發亮,枝椏上掛著的紅繩在風里晃,像誰在輕輕拽著,要把春天從云里拉出來。
樓下傳來“咚咚”的捶打聲,是劉師傅在給新做的木碑拓字。碑是給趙木匠立的,就豎在泉眼邊的“家”字青石旁,王師傅用暗河底的青石打磨的,石面光溜溜的,能照見人影。碑上沒刻名字,只刻了條發光的魚,魚嘴里叼著紅繩,繩頭系著顆松果,是小姑娘爬樹摘的,說“太爺爺喜歡聽松針響”。
“得讓字滲進石頭里,”劉師傅拿著木槌,往拓紙上敲,墨汁順著石紋暈開,像暗河的水流,“我爹當年刻牌匾,總說字得跟石頭長在一塊兒,才算真正立住了。”他的手背上沾著墨,像濺了幾點星子,捶打的力道很輕,像怕驚著石頭里的魂。
老周蹲在旁邊,往碑基的縫里填石灰,是他自己熬的,摻了點泉眼的水,說這樣更結實。“趙大哥這輩子就圖個穩當,”他把石灰抹得勻勻的,“這碑得比水庫的銅牌還牢,等咱們都走了,它還在這兒守著。”石灰水順著石縫往下流,在青石板上畫出彎彎曲曲的線,像條微型暗河。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過來,筏子上放著個新扎的稻草人,戴著頂舊草帽,是趙木匠當年戴過的,被李老五從箱底翻出來,帽檐上的汗漬還印著個淺淺的“趙”字。“給碑當個伴,”他把稻草人立在碑旁,草帽壓得低低的,像在低頭看魚,“我爹說,稻草人能嚇走偷魚的水鳥,也能給底下的人做個伴。”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背著書包跑過來,辮子上別著朵白菊,是從后山采的野菊,被雨水打蔫了,卻還透著股清氣。“劉爺爺,字拓好了嗎?”她舉著本筆記本,封面上畫著條大魚,魚肚子里藏著好多小人,“老師讓我們寫‘我最想念的人’,我要把拓片貼在里面。”
劉師傅停下木槌,把拓好的魚像輕輕揭下來,墨色的魚在白紙上活靈活現,紅繩的位置留著空白,是特意沒拓的。“等干了,你用紅筆把繩涂上,”他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墨手印在她額頭上,像顆小痣,“這樣魚就真的能帶著紅繩游了。”
雨停的時候,太陽從云縫里鉆出來,照在石碑上,墨色的魚像鍍了層金。楊永革看見石碑的影子落在“家”字青石上,魚影剛好把“家”字圈在里面,像幅天然的畫。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地基下挖出那塊松木時,老周說“這木頭得當奠基石”——原來真正的奠基石,從來不是埋在地下的,是立在人心里的,像這石碑,像這“家”字,像每個人心里的念想。
下午,村里的孩子們來給石碑獻花,有野菊,有蒲公英,還有從“安河居”摘的月季,把碑基堆成了個小花壇。小姑娘給大家講太爺爺的故事,說他會變成發光的魚,在暗河里保護鯉魚壩,孩子們聽得眼睛發亮,紛紛往泉眼里扔花瓣,說要給魚當鱗片。
劉師傅坐在木工房門口,給孩子們做木魚,魚身上的鱗片刻得淺淺的,剛好能接住露水。“這魚能養在泉眼里,”他把做好的木魚遞給最矮的小男孩,“等你們長大了,它就會長出真鱗片。”
老周和李老五在“安河居”的大堂里擺了張長桌,上面放著拓好的魚像,誰來都能拿一張,說是“讓趙大哥跟大家回家”。王寡婦端來剛蒸的青團,豆沙餡的,是用泉眼邊的艾草做的,“趙大哥愛吃這口,說艾草能祛潮氣,心里亮堂”。
楊永革看著這一切,突然想給遠方的朋友寫封信,告訴他們鯉魚壩的春天有多熱鬧——石碑上的魚在曬太陽,泉眼里的花瓣在漂,孩子們的笑聲在飛,連暗河的水都帶著笑,“咕嘟咕嘟”地響,像在跟岸上的人打招呼。
傍晚,他在溶洞門口看見個奇特的景象:夕陽透過洞口,照在暗河的水面上,折射出一道光,光里浮動著無數小光點,像真的有發光的魚在游。劉師傅站在光里,手里拿著那截藍線,正往水面上彈,線落在水里,蕩開圈圈漣漪,像給魚鋪了條路。
“我爹當年就是這樣彈線的,”劉師傅的聲音在溶洞里回蕩,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說墨斗線能引著木頭走,也能引著人回家。”
楊永革突然明白,暗河的水從來不是在倒流,是在回響——回響著1958年的鑿石聲,回響著趙木匠沒說完的話,回響著老周的愧疚,劉師傅的思念,孩子們的笑聲,回響著所有藏在年輪里的故事。這回響不是悲傷的,是溫暖的,像泉眼的水,像石碑的光,像紅繩的結,把過去和現在,系成了一根扯不斷的線。
夜里,楊永革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條魚,在暗河里游。河水暖暖的,像泡在溫泉里,身邊有無數發光的魚,每條魚嘴里都叼著紅繩,繩頭系著不同的東西——有墨斗,有木劍,有陶片,有野薔薇。它們順著水流往上游,游到泉眼邊,紅繩突然都松開了,那些東西漂到岸上,變成了趙木匠的笑臉,變成了劉師傅的木像,變成了老周的紅布,變成了小姑娘的獎狀,堆成了個熱鬧的鯉魚壩。
醒來時,天剛亮,窗外的泉眼“咕嘟”響了一聲,像誰在夢里跟他打招呼。楊永革走到露臺,看見石碑上的紅繩沾著露水,在晨光里閃著光,像條剛從暗河里游上來的魚。
他知道,這故事還會繼續——在每年清明的雨里,在孩子們的笑聲里,在暗河永遠的回響里,長成更粗的年輪,結出更甜的果,像石碑上的魚,帶著紅繩,帶著念想,在時光里,游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