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木匣里的月光
小姑娘的故事像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四年級(二)班的教室里蕩開了圈圈漣漪。放學鈴剛響,七八個孩子就跟著她往鯉魚壩跑,書包在背上顛得像裝了只雀躍的兔子。路過泉眼時,石碑上的紅繩正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稻草人戴著的舊草帽斜斜歪著,像在朝他們點頭。
“太爺爺的魚會發光嗎?”梳著蘑菇頭的男孩蹲在碑前,手指輕輕碰了碰石面上的魚嘴。他爺爺是當年修水庫的石匠,去年冬天走的,臨走前總念叨“壩底的石頭要喊冤”。
“會的,”小姑娘篤定地翻開筆記本,拓片上的魚被她用紅彩筆涂了繩,墨色魚身襯著鮮紅繩頭,倒真像在紙上游動,“劉爺爺說,暗河里的水是有記性的,會把光存起來。”
正說著,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拐進來,筏子上的漁網空空蕩蕩,卻多了個半浸在水里的木匣子。那匣子是他收網時勾上來的,桐木做的,邊角被水泡得發漲,銅鎖卻還牢牢鎖著,鎖孔里卡著片干枯的荷葉。
“這是啥?”孩子們呼啦一下圍上去,木筏晃得李老五趕緊扶住船舷。他把木匣拖上岸,在青石板上磕了磕,竟倒出小半盒清水,水里漂著片完整的銀杏葉,黃得像被秋陽腌透了。
“趙木匠的。”李老五摸出腰間的小刀,三兩下撬開銅鎖。匣子里鋪著塊藍印花布,掀開時簌簌掉下來些木屑,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三樣東西:一把磨得發亮的木刻刀,刀尾刻著個“趙”字;一本牛皮紙封面的日記,邊角卷得像浪花;還有個巴掌大的木刻小人,穿著對襟褂子,手里舉著顆松果,眉眼竟和石碑上的魚有幾分像。
“是太爺爺!”小姑娘指著木人叫起來。那木人的羊角辮是用細竹絲做的,辮梢還纏著半截紅繩,正是她上次摘松果時弄丟的那根。
老周和劉師傅聞訊趕來時,孩子們正圍著日記嘰嘰喳喳。老周戴上老花鏡,手指撫過泛黃的紙頁,趙木匠的字跡力透紙背,像用刻刀刻上去的:“1958年冬,鑿壩基時見一松木,紋理如魚,埋之以為記。小丫頭說要給魚安個家,待水庫成,便將此木沉于暗河……”
“這松木就是當年的奠基石!”老周突然紅了眼眶。他想起楊永革挖出松木那天,自己說“得當奠基石”,原來趙木匠早埋下了念想。日記里還夾著張褪色的照片,一群人站在剛立起的水庫銅牌前,趙木匠抱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手里舉著顆松果,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是我奶奶!”蘑菇頭突然喊出聲。照片里的小姑娘穿著碎花襖,辮梢系著紅繩,和他奶奶現在床頭擺的舊照一模一樣。他爺爺總說奶奶當年是“水庫邊的野丫頭”,總爬樹摘松果喂魚。
劉師傅拿起那把木刻刀,刀身映著夕陽,在地上投出細長的影子。“這刀是我爹打的,”他指給孩子們看刀尾的“趙”字,“當年我爹給趙大哥打工具,總要在柄上留個記號,說這樣工具就認主了。”他突然往木人頭頂一拍,竟從里面掉出顆曬干的野菊,花瓣雖脆,卻還留著淡淡的黃。
“是后山的菊。”小姑娘撿起來,想起昨天貼在辮子上的那朵,“太爺爺也喜歡野菊?”
“你太爺爺說野菊皮實,”老周翻到日記最后一頁,上面畫著幅簡筆畫:暗河深處,一條魚嘴里叼著紅繩,繩頭系著顆松果,松果下吊著個木人,木人腳邊開滿野菊。畫旁寫著行小字:“待水滿庫,魚歸巢,便讓木人替我聽松針響。”
這時楊永革從“安河居”出來,手里拿著封信,信封上貼著張鯉魚壩的風景郵票,是他早上寫的。“城里的朋友回信了,”他晃了晃信封,“說想來看看咱們的魚石碑,還說要帶些孩子來學拓字。”
孩子們立刻吵著要學,劉師傅便把木刻刀遞給小姑娘:“來,刻朵野菊在碑基上,讓你太爺爺的魚能聞見香味。”小姑娘握著刀,手卻抖得厲害,劉師傅便握住她的手,一起往青石上劃。石屑簌簌往下掉,像極了松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李老五把木匣放進“安河居”的玻璃柜里,和水庫的銅牌并排擺著。老周熬了新的石灰,把照片拓在石碑背面,說這樣“趙大哥就能天天看見當年的人”。蘑菇頭跑回家,把奶奶的舊紅繩取來,系在稻草人的草帽上,風一吹,紅繩纏著草帽轉,像條跳舞的魚。
晚飯時,王寡婦端來的青團里多了野菊餡,說是“給趙大哥換換口味”。孩子們捧著青團坐在碑前,你一個我一個地講起祖輩的故事:誰的爺爺會用墨斗彈線,誰的奶奶會扎稻草人,誰的太爺爺曾在暗河里摸過魚。月光灑在石碑上,墨色的魚像被鍍了層銀,紅繩的影子投在地上,彎彎曲曲的,像條通往月亮的路。
夜里,楊永革又夢見了暗河。這次他沒變成魚,而是看見無數木人在水里游,每個木人手里都舉著不同的物件:有墨斗,有草帽,有木刻刀,還有顆發著光的松果。它們順著水流往上游,最后都聚在泉眼底下,拼成了個完整的鯉魚壩,壩上的人笑著招手,衣角飄得像河里的紅繩。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他走到露臺,看見劉師傅正往石碑上刷清漆,晨光里,石面上的魚仿佛真的在擺尾。“得讓它經得住風雨,”劉師傅說,手里的刷子輕輕掃過魚嘴,“就像趙大哥當年守著水庫,得穩穩當當的。”
遠處,孩子們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他們又來給石碑獻花了。這次帶來的野菊用紅繩捆著,一串一串的,掛在稻草人胳膊上,像系了串小太陽。楊永革突然想起趙木匠日記里的話:“所謂念想,不過是讓后來人,總能在老地方找見從前的影子。”
他轉身回屋,想再寫封信,告訴遠方的朋友,鯉魚壩的月光是甜的,混著艾草香、墨香,還有孩子們的笑聲,像極了暗河里那尾永遠在游的魚,把所有故事都釀成了時光的酒,越沉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