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年輪上的新綠
清明后的陽光,把“安河居”的木窗欞曬得發燙。楊永革剛把新做的木牌掛上門楣,就聽見泉眼邊傳來孩子們的吵嚷聲——一群背著畫板的城里孩子,正圍著趙木匠的石碑寫生,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那本畫滿大魚的筆記本,當起了小導游。
“魚嘴里的紅繩要畫得發亮,”她踮著腳,給戴眼鏡的男孩指點畫板,“劉爺爺說這是太爺爺的光,能照見暗河的路。”男孩筆下的魚歪歪扭扭,紅繩卻涂得格外鮮艷,像道淌在紙上的血。
劉師傅蹲在木工房門口,給孩子們削木片。他的刨子比往常快了些,木花卷著陽光飛起來,落在小姑娘的羊角辮上。“這是‘魚拓’的坯子,”他舉起片薄如蟬翼的楊木片,“等會兒教你們把石碑上的魚印在上面,帶回家給爹娘看。”木片邊緣泛著淡淡的綠,是剛從后山伐的新材,帶著樹汁的腥甜。
突然傳來“吱呀”一聲,是老周推著輛舊自行車從坡上下來。車后座綁著個鐵皮箱,鎖是新換的銅鎖,鑰匙串在根紅繩上,晃悠悠打著車鈴。“縣文化館的人寄來的,”他把箱子往泉眼邊的青石上一放,銅鎖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說趙大哥的木刻刀能進非遺展覽,讓咱們先看看照片。”
箱子打開時,孩子們都湊了過去。里面裝著本厚厚的圖冊,每頁都印著不同的老物件:有磨得發亮的墨斗,有線軸纏著藍線的紡車,還有把木刻刀,刀尾的“趙”字跟劉師傅手里的那把一模一樣。“這是1958年的展品,”老周指著圖冊里的說明,字是打印的,卻帶著股油墨香,“當年趙大哥帶著它去縣城比賽,拿了個紅綢子獎狀。”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過來,筏子上的漁網里沒裝魚,卻躺著個新做的木架子,纏著圈圈紅繩。“給文化館搭的,”他把架子往石碑旁一架,紅繩在風里轉著圈,“他們說要放拓片的照片,得讓架子沾點泉眼的潮氣,才像鯉魚壩的東西。”架子腿上刻著小小的魚紋,是他昨夜照著石碑刻的,刻痕里還嵌著點石灰,是從碑基上蹭來的。
戴眼鏡的男孩突然指著溶洞方向,那里飄著片白花花的東西,像只巨大的蝴蝶。“是文物保護隊的無人機!”小姑娘跳起來,辮子上的野菊早換成了新摘的薔薇,紅得像團火,“楊叔叔說他們要給暗河拍紀錄片,讓外面的人都知道太爺爺的魚。”
無人機嗡嗡地掠過泉眼,鏡頭對著石碑上的魚緩緩下降。劉師傅突然往石碑上潑了瓢泉眼的水,墨色的魚被水一浸,竟透出層淡淡的青,像活過來似的。“這樣拍才好看,”他用袖子擦了擦濺在臉上的水珠,“我爹說木頭見了水才顯魂,石頭也一樣。”
老周趁機翻開圖冊,指著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里的趙木匠站在水庫工地上,手里舉著把木刻刀,刀下的木板上隱約能看見魚的輪廓。“這是我爹拍的,”他的手指在照片邊緣摩挲,那里有個小小的缺口,是當年被山洪泡爛的,“那天趙大哥說要刻條‘鎮壩魚’,讓水庫的水永遠不犯渾。”
突然響起陣“嘩啦啦”的水聲,是李老五的木筏撞到了岸邊的礁石。他手里舉著個透明的玻璃瓶,里面裝著半瓶暗河的水,沉著片松針。“給展覽館帶的,”他把瓶子塞進鐵皮箱,水面晃出細碎的光,“他們說要讓城里人聞聞暗河的味,比香水提神。”松針在水里慢慢舒展,像只打開翅膀的綠蝴蝶。
劉師傅的魚拓開始了。孩子們舉著楊木片往石碑上按,墨汁順著石紋爬到木片上,像暗河漫過了堤。小姑娘的木片上多了個小小的手印,是她故意按上去的,說“這樣太爺爺就知道我來了”。墨手印旁邊,劉師傅補了道細細的紅繩,用的是從自己工具箱里找的朱砂,紅得發暗。
日頭偏西時,文化館的人真的來了。他們穿著藍色的工作服,背著相機在泉眼邊打轉,鏡頭對著石碑拍個不停。“這魚的紋樣太少見了,”戴眼鏡的年輕人蹲在碑前,手指量著魚嘴的弧度,“紅繩銜松果,是‘生生不息’的意思吧?”
“是念想不息,”老周突然開口,他剛給鐵皮箱換了把新鎖,紅繩鑰匙在手里轉得飛快,“就像這泉眼的水,流了一輩又一輩,還帶著1958年的響。”遠處的水庫傳來“嘩啦”一聲,是李老五在收網,漁網出水時帶著串銀亮的魚,像提著串會跳的星星。
楊永革站在“安河居”的露臺上,看夕陽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劉師傅的影子挨著石碑,像在跟石里的魚說話;孩子們的影子圍著木筏,像圈小小的年輪;老周的影子落在鐵皮箱上,紅繩鑰匙的影子正好處在“安”字的正中間。
他突然想起趙木匠日記里的最后一句話:“樹的年輪會記著風雨,人的年輪會記著念想。”此刻風過松梢,泉眼“咕嘟”響了一聲,像誰在年輪深處應了句“嗯”。
夜里,楊永革夢見那尾石魚真的游進了暗河。紅繩牽著無數小木片,木片上印著孩子們的畫、文化館的照片、還有劉師傅新刻的魚紋。它們順著水流往上游,在泉眼處打了個旋,突然長出新的鱗片,是今年春天的新綠。
醒來時,聽見木工房傳來“咚咚”的敲打聲。推窗一看,劉師傅正給塊新木牌拓字,牌上是“安河居”三個大字,旁邊刻著條小魚,魚嘴里的紅繩系著顆發綠的松果——是小姑娘今早剛摘的,還帶著松脂的黏。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第一縷光落在石碑上。紅繩沾著的露水突然亮起來,像串掉在石上的星星。楊永革知道,這年輪上的新綠,正順著暗河的水,往更遠的地方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