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墨痕里的冬陽

立冬那天的太陽，把“安河居”的木臺階曬得暖烘烘的。楊永革剛把新釀的桂花酒壇搬進(jìn)屋，就聽見泉眼邊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響——是劉師傅在給石碑描金，他手里的狼毫筆蘸著金粉，正順著石魚的鱗紋細(xì)細(xì)勾勒，陽光落在筆鋒上，金粉簌簌往下掉，像撒了把碎金子。

“得讓魚熬過冬天，”劉師傅的鼻尖凍得發(fā)紅，呼出的白氣在石面上凝成小水珠，“我爹說金粉能聚陽氣，刻在石頭上，連暗河的水都凍不住。”他身后堆著半袋石灰，是老周昨天剛熬的，摻了點泉眼的溫水，說這樣描出來的金線更牢，能經(jīng)住風(fēng)雪。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背著個竹簍，正往泉眼邊的石縫里塞松針。竹簍里的松針帶著松香，是她和戴眼鏡的男孩一起從后山捋的，男孩今天特意從城里來，說要給鯉魚壩的冬天“添點綠”。“太爺爺?shù)聂~怕冷，”小姑娘把松針塞得實實的，辮梢的紅繩纏著片干枯的桂花，是秋天留下的，“用松針當(dāng)被子，就像躺在松樹上一樣暖和。”

老周推著自行車從鎮(zhèn)上回來，車后座綁著個鼓鼓的藍(lán)布包。解開時，滾出來幾個鐵皮罐頭，上面印著紅雙喜——是他托人從縣城供銷社買的水果糖，玻璃糖紙在陽光下閃得晃眼。“給孩子們的，”他往小姑娘手里塞了兩顆，糖紙窸窣響，“當(dāng)年修水庫時，趙大哥總把省下來的糖分給干活的娃，說甜能抗凍。”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那邊過來，筏子上蓋著層厚厚的稻草，底下露出個竹編的筐，筐里傳來“咕咕”的叫聲。“新孵的鵝雛，”他把筐抱上岸，稻草滑落，露出十幾只黃絨絨的小鵝，正伸著脖子啄他的袖口，“我娘說鵝能守歲，讓它們在石碑旁待著，開春就能跟著暗河的魚游了。”筐底鋪著的藍(lán)印花布，是王寡婦給的，上面還留著拓魚時蹭的墨痕。

突然傳來“吱呀”一聲，是輛三輪摩托車停在村口，車斗里裝著個大木箱，箱子上貼著張紙條：“贈鯉魚壩木工房——省電視臺”。劉師傅用鑿子撬開木箱，里面滾出幾卷紅綢布，還有臺嶄新的收音機(jī)，調(diào)頻旋鈕上纏著圈紅繩，跟石碑上的魚嘴里的紅繩一模一樣。

“是上次拍專題片的姑娘寄的，”老周戴上老花鏡，念著箱子里的信，“說片子在省里獲獎了，這收音機(jī)給咱們聽新聞，紅綢布留著過年扎魚燈。”他把收音機(jī)擺在木工房的案上，擰開開關(guān)，里面?zhèn)鱽聿ヒ魡T清亮的聲音，正講著“傳統(tǒng)手藝如何煥發(fā)新生”，劉師傅的木刻魚在新聞里被提了三次。

戴眼鏡的男孩舉著他的新相機(jī)，正給鵝雛拍照片。相機(jī)是他爸爸送的，鏡頭里能裝下整個泉眼——石碑上的金鱗魚、稻草堆里的鵝雛、筐邊啄食的老貓，還有小姑娘往石縫里塞松針的背影。“我要做本鯉魚壩的相冊，”他給相機(jī)換膠卷，手指凍得發(fā)紅，“每一頁都貼上拓片，春天的桂花魚，冬天的金線魚，都要有。”

劉師傅描完最后一片魚鱗，直起身往手上哈氣。石碑上的魚像活了過來，金鱗在陽光下流動，紅繩的位置特意留著，劉師傅說要等除夕那天，讓孩子們用紅漆填上。“這叫‘年年有余’，”他用袖口擦了擦石面上的金粉，“我爹刻年畫時總說，魚身上有了金，日子就像浸在蜜里。”

王寡婦挎著籃子來送午飯，里面是剛蒸的紅薯，冒著白氣，甜香漫過泉眼。“趙大哥最愛吃烤紅薯，”她往青石上擺了三個，紅薯皮裂開，露出橙紅的瓤，“當(dāng)年他總把紅薯埋在燒過的石灰里，說這樣烤出來的比炭火香。”老貓突然跳上青石，叼起個小紅薯就跑，尾巴上沾著的金粉掃過石面，畫出道彎彎的金線。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溶洞，暗河的水面上結(jié)了層薄冰，像鋪了層透明的玻璃。李老五劃著木筏進(jìn)洞檢查，筏子上的冰镩子“當(dāng)當(dāng)”敲著冰面，碎冰順著水流漂出來，在泉眼邊融成小小的水洼。“暗河的冰薄，”他撈起塊碎冰，對著太陽看，冰里裹著片松針，“是趙大哥在底下透氣呢，怕咱們凍著。”

孩子們圍著收音機(jī)聽故事，劉師傅在一旁削木頭，要做十幾個小木魚，給孩子們當(dāng)新年禮物。他的刻刀比平時慢了些，魚身上的鱗片刻得淺淺的，剛好能接住落在上面的陽光。“這叫‘聽雪魚’，”他舉起個刻好的木魚，魚嘴處留著個小孔，“等下雪時，把紅繩穿進(jìn)去掛在檐下，雪落在上面，會發(fā)出松針響。”

老周把水果糖分給孩子們，自己則蹲在石碑旁，往碑基的縫里填稻草。“趙大哥當(dāng)年總說，縫要填實，不然風(fēng)會鉆進(jìn)去，”他把稻草塞得勻勻的，手指被草葉劃出道小口子，滲出血珠，滴在金粉上，像朵小小的紅梅花，“這樣魚就不冷了，咱們的心也暖。”

傍晚時，太陽往山后沉，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楊永革站在“安河居”的露臺上，看劉師傅把描好金的石碑用塑料布蓋起來，老周給鵝雛搭了個小棚子，李老五的木筏系在泉眼邊的老松樹上，紅繩在暮色里晃。戴眼鏡的男孩正給石碑拍最后一張照片，閃光燈亮起時，金鱗魚仿佛真的眨了下眼。

“城里的雪沒有鯉魚壩的軟，”男孩突然說，手里的相機(jī)還在閃，“我爸爸說，等放寒假，就帶出版社的人來，給石碑上的魚寫本書。”小姑娘立刻接話：“要讓書里的魚會發(fā)光，像暗河的魚一樣。”

劉師傅收拾工具時，發(fā)現(xiàn)案上的收音機(jī)還在響，正播放著一首老歌，調(diào)子慢悠悠的，像泉眼的水流。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趙木匠也是這樣，一邊給木坯上漆，一邊哼著這首歌，紅繩纏在刨子上，隨著節(jié)奏輕輕晃。

楊永革往酒壇里撒了把新曬的桂花，酒香混著桂香漫開來。他知道，鯉魚壩的冬天從來不是冷的——有石碑上的金鱗魚暖著，有孩子們的笑聲烘著，有暗河深處永遠(yuǎn)流動的念想焐著，就像這壇桂花酒，越釀越甜，在時光的年輪里，釀成了永不封凍的春天。

夜里，他夢見暗河的冰化了，金鱗魚從水里游出來，嘴里的紅繩牽著無數(shù)小木魚，木魚上的紅繩又纏著松針和桂花，順著水流往泉眼游。游到石碑旁時，突然變成了漫天的金粉，落在每個鯉魚壩人的夢里，暖烘烘的，像冬陽吻過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