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流淌的木色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盡，泉眼邊的青石就已經坐了人。老周蹲在那里，手里捧著個粗陶碗，碗里盛著剛從泉眼接的水，水面浮著幾片松針。他看著松針打著旋兒慢慢沉底，像在數著暗河的脈搏。
“當年趙大哥總說，泉眼的水是活的，能看透人心。”老周的聲音帶著晨露的濕意，他把碗里的水輕輕潑在趙木匠的石碑前，水痕漫過石魚的尾巴，像給魚添了片流動的鱗。
不遠處，劉師傅的木工房已經飄出了松木的香氣。他今天起得格外早，借著窗欞透進的微光，正在打磨一塊核桃木。木頭上已經畫出了魚的輪廓，線條比石碑上的更靈動，魚嘴里的紅繩被他用刻刀淺淺勾勒出紋路，像是真的能隨風擺動。
“得讓這魚有勁兒，”劉師傅對著木頭發喃，手里的砂紙在木面上摩挲，發出沙沙的輕響，“要能游過水庫，游到縣城去。”昨天文化館的人又來了電話，說省里要辦個傳統手藝展，想讓他帶著木刻作品去參展，特別提到了趙木匠石碑上的魚。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那邊過來時，筏子上堆著些新鮮的蘆葦。他要給“安河居”的窗臺編幾個簾子，說這樣既能擋擋山里的潮氣，又能讓屋里透著點水光。“昨兒夜里夢見趙大哥了，”李老五把蘆葦扛上岸，褲腳還沾著水庫的泥，“他說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別總守著這泉眼。”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背著書包跑過來，手里拿著張畫，畫上是“安河居”的樣子，屋檐下掛著好多小木魚，每個木魚嘴里都叼著紅繩。“劉爺爺，您看我畫的，”小姑娘把畫舉得高高的，辮子上的野菊沾著露水，“老師說要畫‘家鄉的寶藏’，我就畫了這個。”
劉師傅放下手里的活，接過畫仔細看著，眼里的光像泉眼的水一樣亮。“畫得真好，”他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等我把參展的木刻做好了，就給‘安河居’掛上真的木魚，讓它們天天陪著你畫里的畫。”
上午，村里的幾個婦女結伴來到泉眼邊，她們帶來了各色的絲線，要給石碑旁的稻草人做件新衣裳。王寡婦拿著針線，正給稻草人縫件藍布褂子，針腳細密，像是在繡一件珍貴的禮服。“趙大哥以前總穿藍布褂子，”王寡婦的手指有些粗糙，卻很靈活，“這件褂子得做得厚實點，別讓他在泉眼邊受了涼。”
孩子們放學回來，都圍到木工房看劉師傅做木刻。劉師傅特意放慢了手里的動作，給孩子們講解怎么下刀，怎么打磨。“刻魚的時候，要想著它在水里游的樣子，”劉師傅拿著刻刀，在木頭上輕輕劃了一下，“這樣刻出來的魚才會活靈活現。”
戴眼鏡的城里男孩學得最認真，他拿著劉師傅給的小刻刀，在一塊軟木上慢慢刻著。雖然刻出來的魚歪歪扭扭，但他一點也不氣餒，反而越刻越起勁。“我要把這個帶回家，”男孩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讓我爸爸也學學，他總說現在的日子太快，得找點能慢下來的事做做。”
老周推著他的舊自行車，又去了趟鎮上。這次他是去給文化館送劉師傅的木刻樣品，車后座上的木盒用紅布包著，像個珍貴的禮物。一路上，風吹著紅布飄飄揚揚，引來不少路人的目光。
到了文化館，戴眼鏡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盒，當那條核桃木刻的魚出現在眼前時，他忍不住驚呼出聲。“太像了！”年輕人的眼睛里閃著光，“比照片上看的還要有神，這魚好像真的要從木頭上游下來一樣。”
老周坐在一旁，喝著文化館的人遞過來的茶，心里像揣了個暖爐。“這都是劉師傅的手藝好，”老周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笑容，“他爹當年就是有名的木刻師傅，這手藝傳到他手里，越發精湛了。”
年輕人拿出相機，給木刻魚拍了好多照片，說要放進展覽的宣傳冊里。“我們還想邀請劉師傅來開幕式現場，”年輕人看著老周，眼神里滿是期待，“讓他給大家講講這魚的故事，講講鯉魚壩的故事。”
老周回到村里時，天已經擦黑了。他把文化館的意思告訴了劉師傅，劉師傅手里的刻刀頓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猶豫。“我這輩子沒去過那么大的地方，”劉師傅撓了撓頭，“怕給鯉魚壩丟人。”
“咋會丟人呢？”李老五正好過來送編好的蘆葦簾，聽見他們的話接了一句，“您這手藝，是咱們鯉魚壩的驕傲，該讓外面的人好好瞧瞧。”
小姑娘也拉著劉師傅的衣角，仰著小臉說：“劉爺爺，您去吧，我把您的木刻畫下來，貼在學校的宣傳欄里，讓全校的同學都知道您去省里參展了。”
劉師傅看著小姑娘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窗外泉眼邊那塊透著月光的石碑，心里的猶豫慢慢消散了。“好，”他重重點了點頭，“我去，我要讓外面的人知道，咱們鯉魚壩不僅有會發光的魚，還有能讓魚活過來的手藝。”
接下來的幾天，劉師傅更加用心地打磨那件木刻作品。他每天都要去泉眼邊看看，聽聽泉水的聲音，摸摸石碑上的魚，好像這樣就能從趙木匠那里汲取力量。老周和李老五也常來幫忙，老周給木刻上了層清漆，讓木色更加溫潤；李老五找來一根紅繩，系在魚嘴里，紅繩在木刻上晃啊晃，像真的要把魚從木頭上牽下來。
參展的前一天，“安河居”里擠滿了人。大家都來給劉師傅送行，王寡婦給劉師傅縫了個新布包，里面裝著她蒸的青團；李老五把自己編的蘆葦簾往劉師傅的包里塞，說在外面住能用上；老周則把文化館寄來的圖冊放進包里，說讓劉師傅在火車上看看，提前熟悉熟悉展覽的樣子。
小姑娘送給劉師傅一幅畫，畫上是劉師傅站在展覽臺上，手里舉著那條木刻魚，周圍有好多人在鼓掌。“劉爺爺，您一定會得第一名的，”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到時候我要把您的獎狀貼在石碑旁邊，讓太爺爺也高興高興。”
劉師傅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眶有些濕潤。他把木刻魚小心翼翼地放進布包，又回頭看了看泉眼的方向，那里的石碑在月光下靜靜地立著，像在默默地為他送行。
“我走了，”劉師傅揮了揮手，“等我回來，給大家帶好消息。”
火車緩緩開動，劉師傅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點點往后退，心里卻滿是踏實。他知道，自己帶著的不只是一件木刻作品，還有鯉魚壩所有人的念想，有趙木匠留在年輪里的回響，有泉眼流淌不息的故事。
在省城的展覽現場，劉師傅的木刻魚成了焦點。好多人圍著它，嘖嘖稱奇。有人說這魚的眼睛里有光，有人說這魚的紅繩里藏著故事。劉師傅站在一旁，給大家講著趙木匠的故事，講著鯉魚壩的泉眼，講著暗河里流淌的時光。
“這魚不只是件木刻，”劉師傅的聲音不大，卻很有力量，“它是我們鯉魚壩的魂，是我們心里的念想，是時光刻在年輪上的印記。”
展覽結束時，劉師傅的木刻魚得了金獎。當他拿著獎狀站在臺上時，突然想起了小姑娘的話，想起了石碑旁的月光，想起了泉眼邊的笑聲。他知道，這份榮譽不屬于自己一個人，屬于所有守護著鯉魚壩的人，屬于那些藏在年輪深處的回響。
回到鯉魚壩的那天，全村的人都來接他。小姑娘跑在最前面，手里捧著束剛從后山采的野菊。“劉爺爺，您回來了！”小姑娘把花遞到劉師傅手里，“快把獎狀貼在石碑旁邊吧，太爺爺肯定等急了。”
劉師傅把獎狀小心翼翼地貼在石碑上，紅色的獎狀在青石上格外醒目。風吹過，石碑旁的稻草人輕輕晃動，像在鼓掌；泉眼里的水“咕嘟”作響，像在歡呼；遠處的水庫波光粼粼，像鋪了一地的金子。
劉師傅看著眼前的一切，又看了看手里的木刻魚，突然明白了什么。所謂傳承，不就是這樣嗎？把心里的念想刻進木頭，讓時光的年輪帶著它流淌，流過泉眼，流過水庫，流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長出新的希望，新的溫暖，長出永遠也不會褪色的木色。
夜里，楊永革站在“安河居”的露臺上，看著泉眼邊那片溫暖的光。石碑上的獎狀在月光下閃著光，劉師傅的木刻魚被放在石碑旁，紅繩在風里輕輕擺動。他知道，鯉魚壩的故事還在繼續，像暗河的水一樣，永遠流淌，永遠鮮活，在年輪的深處，發出越來越響亮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