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繩結里的春天
梅雨季的最后一場雨,是帶著桂花香氣來的。楊永革推開“安河居”的木窗時,看見泉眼邊的青石上,堆著半筐新摘的野桂,金黃的花瓣沾著水珠,像撒了把碎月亮。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蹲在那里,用紅繩把桂花串成串,掛在趙木匠石碑的魚嘴上,說是“給太爺爺的魚當新鱗片”。
“劉爺爺說,桂花開了,就該曬木片了。”小姑娘仰起臉,辮梢的野菊早已換成桂花枝,香氣順著風飄進窗,混著木工房飄來的松香,釀成了初秋獨有的甜。她手里的紅繩在青石上拖出彎彎曲曲的痕,像暗河在地上畫的地圖。
木工房里,劉師傅正把一摞楊木片搬到屋檐下。木片薄得能透光,每片都拓著石碑上的魚,紅繩的位置留著空白,是特意給孩子們留的。“得趁這幾日晴好,讓木片吸足太陽氣,”他用布擦著木片上的潮氣,指腹蹭過魚嘴的刻痕,“當年我爹曬木坯,總要在旁邊擺盆桂花,說木頭聞了香,刻出來的東西也帶靈氣。”
老周推著那輛舊自行車從坡上下來,車把上掛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個新做的木匣子,比上次那個桐木匣小些,匣蓋上用紅漆畫了朵桂花。“縣文化館捎來的,”他把木匣往木工房的案上一放,竹籃晃出幾片桂花,落在劉師傅的刨子上,“說要收幾件‘活態傳承’的物件,讓我把趙大哥的木刻刀裝進去,他們好做個玻璃罩子。”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過來時,筏子上的漁網里沒裝魚,卻躺著個奇怪的東西——是個用蘆葦編的圓籠,籠口纏著三圈紅繩,繩結打得像朵花。“給桂花做的窩,”他把圓籠往泉眼邊的老松樹上一掛,紅繩在松針間晃蕩,“我娘說桂花開得太香,招蝴蝶,得用籠子罩著點,留著給拓木片的孩子們當香料。”籠底鋪著層松針,是從石碑旁掃的,還沾著點拓字的墨屑。
突然傳來“突突”的馬達聲,是輛白色的面包車停在村口。車門打開,跳下幾個穿藍工裝的年輕人,背著攝像機和三腳架,為首的姑娘舉著個話筒,上面纏著圈紅繩,跟小姑娘辮梢的一模一樣。“我們是省電視臺的,”她舉著話筒往泉眼邊走,鞋跟踩在青石板上“篤篤”響,“聽說這里的木刻魚會‘說話’,想來拍個專題片。”
戴眼鏡的男孩擠在孩子們中間,舉著他的速寫本。本子上畫滿了鯉魚壩的物件:有劉師傅的刨子,老周的自行車,還有李老五的蘆葦籠,每個物件旁邊都標著日期,最近的一頁寫著“9月12日,桂花拓片”。“我爸爸也來了,”他指著面包車旁的中年男人,那人正舉著相機拍石碑,“他說要把鯉魚壩的故事寫成書,讓城里的小朋友都知道暗河的魚。”
劉師傅的木片曬到半干時,開始教孩子們做“桂花拓”。他往石碑上的魚紋里撒了把干桂花,再鋪上宣紙,用木槌輕輕敲。墨香混著桂香漫開來,孩子們的鼻尖都動了動。“這樣拓出來的魚,帶著香呢,”劉師傅敲得很輕,像怕震落桂花的魂,“我爹當年給祠堂拓匾額,總在墨里摻桂花汁,說字里帶香,祖宗才愛聽。”
省臺的姑娘舉著話筒湊過來,鏡頭對著小姑娘的手。她正用紅繩把拓好的桂花魚系在書包上,繩結打得歪歪扭扭,卻牢牢纏著片桂花。“太爺爺的魚喜歡香,”小姑娘對著鏡頭認真地說,“我要把它掛在床頭,夜里做夢就能聞見。”鏡頭里突然闖入個毛茸茸的東西,是李老五養的那只老貓,正蹲在石碑上舔爪子,爪尖沾著拓字的墨,在青石上踩出串小梅花。
老周在一旁給木匣裝物件。他先墊了層藍印花布,是王寡婦新縫的,上面繡著條小魚;再放進趙木匠的木刻刀,刀尾的“趙”字對著匣蓋的桂花;最后撒了把泉眼邊的泥土,說是“讓物件帶著家的氣”。“當年修水庫時,趙大哥總把工具往土里埋,”老周的手指在泥土上畫著圈,“他說接地氣的木頭,刻出來的東西才站得穩。”
突然有人喊“暗河出光了”,孩子們呼啦一下往溶洞跑。楊永革跟著過去時,看見夕陽正透過洞口的水簾,在暗河水面上投下道七彩虹,河底的鵝卵石被照得發亮,像鋪了層碎玻璃。劉師傅站在洞口,手里舉著片拓好的桂花魚,讓光斑剛好落在魚身上,墨色的魚影立刻鑲上了圈金邊。
“我爹說暗河的光會選日子,”劉師傅的聲音在溶洞里蕩出回音,“專等心里有念想的人來,才肯亮。”他把木片遞給省臺的姑娘,紅繩上的桂花掉下來,落在水面上,順著光帶慢慢漂,像條會發光的香魚。
晚飯時,王寡婦端來的青團里裹了桂花餡。她的圍裙上沾著面粉,像落了層雪,手里的竹籃里還剩小半籃桂花,是特意留著給孩子們泡水喝的。“趙大哥以前總說,桂花泡水能解乏,”她把青團分給戴眼鏡的男孩,“你們城里孩子愛喝甜的,這個剛好。”男孩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混著艾草的香,在舌尖漫開來,像把整個秋天含在了嘴里。
夜里,楊永革被一陣細碎的聲響吵醒。推開窗,看見泉眼邊還亮著燈——是劉師傅在給木匣上漆。他用的是自己熬的桐油,摻了點桂花汁,刷在木匣上,泛著溫潤的黃。老周蹲在旁邊幫忙扶著匣蓋,李老五舉著燈,燈光在三人臉上晃,像暗河的水流過。
“得讓漆滲進木頭里,”劉師傅的刷子輕輕掃過匣角,“就像當年我爹給‘安河居’的牌匾上漆,說要讓木頭像浸在泉眼里,百年不腐。”木匣上的紅漆桂花在燈光下亮得像團火,旁邊堆著孩子們白天拓的魚,每張都系著紅繩,在風里輕輕晃,像掛滿了會飛的魚。
戴眼鏡的男孩和他爸爸站在“安河居”的露臺上,爸爸正往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男孩則舉著相機,對著石碑拍。鏡頭里,石碑的影子落在泉眼的水面上,魚影和波光疊在一起,像條真的魚在水里游。“爸爸,書上會寫紅繩的故事嗎?”男孩突然問,聲音輕得怕驚著水里的魚。
“會的,”爸爸摸了摸他的頭,筆尖在紙上沙沙響,“還要寫桂花拓,寫老貓的梅花爪,寫所有藏在繩結里的春天。”遠處的水庫傳來“嘩啦”一聲,是李老五在收網,漁網出水時帶著串銀亮的魚,像提著串會跳的星星,每顆星星上都沾著桂花的香。
第二天一早,省臺的面包車要走了。姑娘把纏在話筒上的紅繩解下來,系在石碑的魚嘴上,跟小姑娘串的桂花串纏在一起。“這繩結叫‘同心結’,”她對著鏡頭揮揮手,“我們會讓更多人知道,鯉魚壩的魚不僅會發光,還會帶著念想,游進每個人心里。”
劉師傅把裝好的木匣交給老周,讓他送去縣城。木匣上的桂花漆已經干了,透著淡淡的香。“告訴文化館的人,”劉師傅拍了拍木匣,“這不是展品,是給趙大哥的信,讓他知道咱們把日子過成了桂花的味。”老周推著自行車走時,紅繩鑰匙串在車把上晃,打著車鈴“叮鈴鈴”響,像在跟暗河的水打招呼。
孩子們又開始拓新的木片,這次拓的是老松樹上的桂花籠。李老五把蘆葦籠取下來,讓孩子們往籠底的松針上撒墨,再鋪上宣紙。拓出來的紋樣毛茸茸的,像暗河的水草,邊緣還沾著點金黃,是桂花的影子。“這叫‘籠中月’,”李老五給孩子們講,“我娘說以前的人用這法子留月光,拓在紙上,夜里看書就不費燈油了。”
楊永革站在“安河居”的露臺上,看著這一切。陽光把孩子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泉眼的水面上,像無數條小鯉魚在游。他突然想起劉師傅說的,木頭會記著人的溫度;老周說的,石頭會藏著人的念想;李老五說的,水流會帶著人的話。原來所謂傳承,不過是把日子的甜,像串桂花一樣,用紅繩牢牢系住,讓每個春天都能順著繩結,慢慢爬進年輪里,長出新的香。
傍晚,他在案上鋪開張新紙,想給遠方的朋友寫封信。筆尖蘸了點桂花墨,剛要落下,就看見小姑娘跑進來,舉著片新拓的魚。“楊叔叔,您看這魚的紅繩上,有桂花的影子呢!”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泉眼的水在唱歌。
楊永革笑著把紙推過去:“來,咱們一起寫,告訴他們鯉魚壩的秋天,是甜的。”
紙上,墨色的魚游著,紅繩上的桂花閃著,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暗河的魚,帶著香呢。”風從窗外進來,吹得紙頁輕輕晃,像條剛從水里游上來的魚,帶著滿身的桂花,游進了時光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