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春水里的魚影
雨水節氣的雨,是帶著暖意來的。楊永革剛把“安河居”屋檐下的冰棱敲下來,就看見泉眼邊的雪化了,融成的水順著青石板往下淌,在石碑腳積成個小小的水洼,石魚的影子落在里面,像真的游進了水里。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蹲在水洼邊,用手指劃著魚影。她的新布鞋沾著泥,是剛從后山跑回來的,竹簍里裝著幾顆發了芽的松果,是雪化后從石縫里撿的?!疤珷敔數聂~醒了,”她把松果往水洼里放,漣漪蕩得魚影晃了晃,“劉爺爺說春天的水有勁兒,能把松果泡出根來?!敝窈t底還沾著片紅紙,是過年貼福字時撕下來的邊角料。
劉師傅在木工房門口劈柴,斧頭落下的“咚咚”聲,驚飛了檐下的燕子。他劈的是去年冬天枯死的松枝,斷面能看見圈清晰的年輪,最中間的圈里,嵌著點紅漆,像當年趙木匠刻魚時濺上的?!斑@些柴要燒泉眼邊的土灶,”他把劈好的柴碼成垛,形狀像條魚,“我爹說松柴的火軟,烤出來的紅薯帶著香,暗河的魚聞著會來打招呼。”
老周推著自行車從鎮上回來,車把上掛著個鐵皮桶,里面是新買的稻種。他往泉眼邊的空地上撒,金黃的種子落在濕泥里,立刻陷下去個小坑?!爱斈贲w大哥總在這兒種水稻,”他用樹枝把種子扒勻,“說泉眼的水養莊稼,穗子比別處的沉?!钡痉N里混著幾顆去年的魚形年糕渣,是王寡婦蒸新年糕時從籠屜里掃出來的。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過來,筏子上的漁網曬得發白,網眼里纏著幾根水草,是剛從水庫底撈的,綠得發亮?!凹t鯉魚甩籽了,”他把水草扔進泉眼,水波帶著草葉往暗河的方向漂,“我娘說水草能護著魚籽,等小魚孵出來,就順著暗河游到這兒來?!彼牟菝遍苓€系著紅繩,是過年扎燈籠剩下的,風吹得繩頭掃過筏子,發出“沙沙”聲。
戴眼鏡的男孩跟著他爸爸又來了,這次帶了群穿校服的孩子,每人手里都拿著個小本子,封面上印著鯉魚壩的泉眼。“我們學校組織‘尋根小隊’,”男孩翻開本子,第一頁畫著張簡易的地圖,標著泉眼、暗河和石碑的位置,“老師說要寫篇《鯉魚壩的春天》,刊登在校報上。”本子里夾著根紅繩,是去年冬天劉師傅教他扎結時剩下的,繩頭還留著個沒拆完的萬字結。
突然傳來“突突”的馬達聲,是輛綠色的卡車停在村口,車斗里裝著些新樹苗,樹干上都系著紅繩。下來的人穿著林業站的制服,為首的手里拿著張圖紙,上面畫著要種樹的位置,圍著泉眼形成個圈?!斑@是省電視臺幫忙申請的綠化項目,”制服大哥指著圖紙上的紅圈,“說要種片松樹林,以后就叫‘鯉魚林’。”紅繩系著的樹苗里,有棵的松果特別大,像小姑娘竹簍里的那種。
劉師傅放下斧頭,去幫著栽樹。他挖的坑都特別深,說要讓樹根能扎到暗河的水脈里。“我爹當年種松樹,總在坑里埋塊小木片,”他從木工房拿來些刨花,撒在坑底,“說木頭能給樹當念想,長得更結實。”刨花里混著點金粉,是去年給石碑描金時剩下的,落在濕泥里,像撒了把星星。
老周給樹苗澆水,用的是泉眼的水,瓢沿上還沾著點稻種。“每棵樹都要喝足水,”他把水往樹根澆,水流滲進土里,畫出彎彎曲曲的線,像條微型暗河,“趙大哥說樹喝飽了,才肯好好長,以后能給石碑擋擋太陽?!彼乃畨厣线€掛著那個舊羅盤,指針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總指著泉眼的方向。
李老五的木筏成了孩子們的渡船,載著他們去水庫邊看紅鯉魚。筏子劃過水面,留下的波紋里,能看見水底的水草在動,像無數條小綠魚?!翱茨瞧恋牡胤剑崩罾衔逯钢娴墓獍撸笆前岛拥乃厦澳兀瑤е~籽往水庫游?!焙⒆觽兣吭诜み吙?,驚得魚群跳出水面,銀閃閃的一片,像撒了把碎銀子。
小姑娘和男孩的小隊一起,在石碑旁立了塊小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保護魚的家”。木牌是劉師傅給的邊角料,背面還留著拓魚的墨痕?!袄蠋熣f要讓所有來的人都看見,”小姑娘用石頭把木牌砸得更深些,“不能讓別人弄臟泉眼的水。”木牌邊的泥里,還插著根紅繩,是從樹苗上解下來的,說要給木牌也系個念想。
王寡婦端來剛蒸的青團,這次是艾草餡的,綠得像泉眼邊的水草。她的圍裙上沾著稻種,是撒種時不小心蹭上的?!摆w大哥最愛吃春天的第一籠青團,”她往孩子們手里塞,熱氣騰騰的青團在手里燙得直轉,“說艾草能祛潮氣,吃了渾身有勁,能跟著魚往暗河里游?!鼻鄨F的葉子上,還沾著點紅繩的纖維,是扎竹籃時勾下來的。
傍晚,夕陽把松樹梢染成金紅色。楊永革站在“安河居”的露臺上,看劉師傅給新栽的樹苗系上紅繩,老周在給稻種蓋薄膜,李老五把筏子拴在泉眼邊的老松上,紅繩在風里輕輕晃。孩子們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混著泉眼的“咕嘟”聲,像支春天的歌。
他突然發現,石碑上的紅繩不知什么時候,纏上了根松針,是新抽的芽,嫩得發綠。紅繩牽著松針,松針垂在水面,像在給水里的魚影撓癢癢。遠處的水庫波光粼粼,像鋪了一地的碎鏡子,映著天空的云,云影飄過,像暗河的魚游到了天上。
楊永革摸出手機,給男孩爸爸發了條消息:“鯉魚壩的春天,在水里,在土里,在每個人的手里。”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剛落,就看見小姑娘舉著個新拓的魚,紅繩處用綠漆填了,像剛抽芽的藤。
“楊叔叔,您看這魚長新鱗了!”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泉眼的水在冒泡。
楊永革笑著點頭,他知道,這春天的魚影,會順著泉眼的水,流進暗河,流進水庫,流進每個來過鯉魚壩的人心里,像年輪里的念想,永遠活著,永遠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