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蟬鳴里的繩結
夏至的蟬鳴，把“安河居”的木窗都震得發顫。楊永革剛把晾在繩上的拓片收進屋，就看見泉眼邊的老松樹上，掛著十幾個小木牌，每個木牌上都拓著石魚，紅繩系著不同的物件——有野菊、松針、還有片半透明的蟬蛻，是孩子們早上剛撿的。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往新木牌上系蟬蛻。她的花布裙沾著草汁，是剛從水庫邊的蘆葦蕩鉆出來的，手里捏著根長長的紅繩，繩頭打了個歪歪扭扭的“雙聯結”，是劉師傅教她的新結。“太爺爺的魚愛聽蟬鳴，”她把木牌往松枝高處掛，紅繩在葉間蕩來蕩去，“戴眼鏡的哥哥說，蟬蛻能幫魚透氣，就像給暗河開了扇小窗戶。”
劉師傅蹲在木工房門口，給批新做的木刻魚裝底座。這批魚要發往縣文化館的文創店，魚嘴里都留著穿繩的小孔，孔邊刻著個極小的“鯉”字，是趙木匠當年的落款。“得讓紅繩能來回抽拉，”他用錐子把孔鉆得更圓些，木屑落在腳邊的竹籃里，“我爹說活繩結才留得住念想，太緊了會憋死。”竹籃里還放著把舊墨斗，線軸上纏著的藍線，已經用了大半。
老周推著自行車從鎮上回來，車后座綁著個大竹筐，里面是些玻璃瓶，瓶身上印著“鯉魚壩·暗河魚”的字樣。“供銷社幫咱們裝的桂花蜜，”他拿起瓶對著太陽看，蜜里沉著片桂花，是去年曬的，“城里客人說要帶點回去，抹面包時能嘗到鯉魚壩的味。”瓶蓋上都系著段紅繩，是小姑娘剪的，繩頭故意留得長，說“這樣能牽著瓶子跑”。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過來，筏子上的漁網里沒裝魚，卻躺著個奇怪的木架，像縮小版的水車，軸上纏著圈紅繩。“給孩子們做的‘捕魚器’，”他把木架往泉眼邊的石臺上一放，轉動把手，紅繩就帶著竹片在水面打轉，“我娘說以前的人用這法子捕小魚苗，不傷魚，還能讓孩子們玩。”木架的底座刻著魚紋，是照著石碑上的魚刻的，刻痕里嵌著點河泥，帶著水草的腥氣。
戴眼鏡的男孩帶著他爸爸的出版社編輯來了，編輯手里拿著本樣書，封面是燙金的“暗河年輪”，副標題是“紅繩系住的時光”。“首印一萬冊已經賣完了，”編輯指著書里的插圖，有劉師傅拓魚的樣子，有老周撒稻種的背影，還有李老五的木筏漂在水庫上，“我們想再拍些夏天的照片，加進增訂版里。”書里夾著張書簽，是片楊木拓魚，紅繩處壓著顆干松果。
突然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是幾個城里來的年輕人在溶洞入口處搭帳篷，他們背著潛水裝備，說是要拍暗河的水下紀錄片。“聽說暗河深處有天然形成的石魚，”領頭的年輕人舉著潛水鏡往洞里看，鏡片反射著陽光，“跟石碑上的魚長得像，我們想拍下來，和木刻魚放在一起。”他的潛水服拉鏈上，系著段紅繩，是從石碑上的魚嘴那解下來的備用繩。
劉師傅的木工房成了臨時展廳，墻上掛滿了不同時期的魚拓：春天的帶著松針痕，夏天的沾著蟬蛻屑，秋天的混著桂花末，冬天的裹著金粉粒。孩子們在里面臨摹，最小的那個正用蠟筆涂紅繩，涂到一半突然問：“劉爺爺，暗河的魚會換鱗嗎？”
“會啊，”劉師傅放下手里的木銼，拿起塊樟木，“就像這木頭，年年長新紋，舊的也不褪，一層層疊著，才成了材。”他用刻刀在樟木上劃了道，清香漫開來，孩子們都湊過去聞，像一群追著花香的蜜蜂。
老周在泉眼邊擺了張長桌，給游客演示怎么做“魚形桂花蜜”。他把新采的野菊放進玻璃瓶，再舀進桂花蜜，最后用紅繩把瓶口扎緊，打了個“吉祥結”。“這結叫‘四季平安’，”他給每個瓶子貼標簽，標簽上的魚是小姑娘畫的，“趙大哥說結打得好，蜜里的花就不會蔫，能香一整年。”
李老五帶著孩子們在水庫邊放“魚燈”，不是真的燈，是用蘆葦扎的小魚，肚子里塞著螢火蟲，紅繩系著漂在水面。“我爹說螢火蟲是暗河的魚變的，”他劃著木筏把魚燈往水庫中心推，夜色里，點點綠光像散落在水里的星星，“夏天的晚上，它們會回泉眼看看。”有只螢火蟲從魚燈里飛出來，落在小姑娘的辮梢上，亮了又暗，像顆會眨眼的紅繩結。
王寡婦端來剛熬好的綠豆湯，盛在粗陶碗里，碗沿都印著個小魚形的豁口。“這是趙大哥當年用的碗，”她給潛水的年輕人遞湯，綠豆湯里漂著片荷葉，是從水庫里摘的，“他說夏天喝這個，能壓住暗河的潮氣，心里不發悶。”年輕人的碗里，荷葉下面藏著顆紅繩系的小石子，是老周偷偷放的。
楊永革站在“安河居”的露臺上，看月光把石碑的影子拉得很長，石魚的嘴剛好對著暗河的入口，像在往里面吐紅繩。遠處的潛水燈在水里閃，像暗河的魚在回應，光軌和紅繩的影子交纏在一起，織成張透明的網。
“聽說他們在暗河底發現了塊木頭，”編輯拿著相機過來，鏡頭里拍的是溶洞入口的光，“上面有刻痕，像沒刻完的‘安’字，跟劉師傅木坯上的一樣。”書的增訂版里，要加一頁“未解之謎”，就放這塊木頭的照片。
劉師傅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手里攥著那段從地基下挖出來的松木碎片。“不是沒刻完，”他把碎片往月光下湊，年輪里的紅漆亮了亮，“是故意留著的，讓后來人接著刻——就像這紅繩，總得有人往下系。”
夜里，蟬鳴歇了些，泉眼的水“咕嘟”響得格外清。楊永革聽見木工房傳來“沙沙”聲，推窗一看，劉師傅正給新的木刻魚拓字，拓紙上的紅繩位置，他用朱砂點了個小點，像顆剛結的繩結。月光落在拓紙上，墨色的魚影里，仿佛能看見無數紅繩在動，從1958年的暗河底，一直系到此刻的蟬鳴里。
他突然想起書里的一句話：“所謂永恒，不過是把每個當下，都系成不會松的結。”遠處的潛水燈還在閃，像在給這句話打標點，而石碑上的魚，正叼著紅繩，往年輪深處游，要去系住一個更熱鬧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