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繩結里的永恒
霜降的風帶著銀杏葉的脆響,掠過“安河居”的飛檐時,楊永革正站在玻璃觀景臺,看暗河的水面落滿金黃。葉片在水流里打著旋,像無數只小船,載著今年的故事往溶洞深處漂。欄桿上的紅繩結了層薄霜,卻依舊挺括,繩頭系著的蟬蛻早已干透,在風里發出細碎的響,像誰在數著年輪。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已經出落成半大的姑娘,梳著馬尾辮,辮梢的紅繩比往年更長,垂到腰間。她正帶著一群更小的孩子拓魚,動作熟練得像個小師傅,鬃刷蘸墨的力度、拓紙鋪展的角度,都透著劉師傅的影子。“要順著石魚的鱗紋走,”她給孩子們示范,陽光透過她的指尖落在拓紙上,墨色的魚影立刻有了生氣,“太爺爺的魚記著咱們的手勁,輕了重了都不行。”她的帆布包上,掛著個磨得發亮的木牌,是當年劉師傅給她的第一塊魚拓坯,紅繩已經換了三茬,卻始終系著顆松果。
劉師傅的背更駝了些,卻依舊每天泡在木工房。他在趕制一套“四季魚”木雕,要送給新落成的省非遺博物館。春天的魚嘴里叼著發芽的松果,夏天的銜著蟬蛻,秋天的墜著銀杏葉,冬天的裹著雪粒,每個魚嘴的紅繩都用了對應季節的材質,春天用新麻搓的繩,夏天用浸過泉眼水的棉繩,秋天用染了桂花汁的絲線,冬天用裹過松脂的皮繩。“得讓繩子也帶著氣,”他用刻刀給冬天的魚修細節,刀刃在木頭上走得很慢,“我爹說物件有了氣,才能活在博物館里,不然就是塊死木頭。”木工房的墻上,掛著張新照片,是小姑娘帶著孩子們拓魚的樣子,旁邊貼著她剛學拓魚時的照片,紅繩在兩張照片里交相輝映。
老周的自行車換成了電動三輪車,車斗里裝著滿滿的銀杏果,是從老銀杏樹下撿的,殼上還沾著泥土的腥氣。他往泉眼邊的土灶里添柴,準備煮銀杏果,松柴的煙混著果殼的味,漫過棧道。“當年趙大哥總說銀杏果能安神,”他用鐵鏟翻動鍋里的果子,殼裂開的聲音像碎玻璃,“說暗河的水有時候太急,聞聞這味能緩下來。”灶臺上的粗陶碗里,泡著今年的新茶,碗沿的魚形豁口處,纏著段紅繩,是小姑娘怕他燙著手系的。
李老五的木筏也換了新的,用的是耐腐蝕的柚木,上面裝了太陽能燈,夜里會亮起魚形的光。他劃著筏子從水庫過來,筏子上的漁網里沒裝魚,卻躺著個新做的木盒,盒蓋上刻著“水脈檔案”四個字,紅繩纏著鎖扣。“給博物館捐的,”他把木盒往展示廳的展柜里放,里面裝著暗河不同季節的水樣、河床的泥沙、還有歷年的魚拓邊角料,“他們說要讓后人知道,鯉魚壩的水脈是活的。”木盒的底層,壓著張老照片,是他娘年輕時扎燈籠的樣子,照片邊角已經發卷,卻被紅繩裱得整整齊齊。
戴眼鏡的男孩考上了大學,學的是文化遺產保護專業。他趁著假期回來,帶著導師和同學,在暗河入口安裝監測設備,屏幕上能實時顯示水流速度、水溫、還有魚群活動。“要建立‘水脈數據庫’,”他指著屏幕上跳動的曲線,像條游動的魚,“讓科技幫我們記著暗河的故事,和紅繩結一起傳下去。”他的背包里,還裝著那本“傳承日記”,最新一頁貼著張全家福——他、小姑娘、劉師傅、老周、李老五,站在石碑旁,紅繩在每個人手里纏成圈,像個巨大的年輪。
省非遺博物館的人來了,小心翼翼地把劉師傅的“四季魚”木雕裝箱。木箱的內襯是藍印花布,是王寡婦新織的,上面繡著條貫穿四季的紅繩,繩結從“萬字結”一直打到“團圓結”。“這組作品要放在‘活態傳承’展區的C位,”館長摸著木魚的鱗片,能感覺到紅繩的溫度,“旁邊會放個屏幕,循環播放鯉魚壩的日常,讓觀眾知道,非遺不是老物件,是過日子的法子。”木箱的鎖扣上,系著段紅繩,是從石碑上的魚嘴那解下來的,館長說“要讓木魚帶著家的氣”。
劉師傅帶著徒弟們,在棧道盡頭立了塊新石碑,上面刻著“水脈永續”四個大字,字的筆畫里嵌著紅繩,是用融化的紅漆混著松脂灌進去的。“這是趙大哥當年就想刻的,”他用布擦拭碑面,紅繩在字里閃著光,“我爹說水脈不斷,念想就不斷,石碑只是個記號,真正的根在每個人心里。”新石碑的旁邊,老石碑上的魚依舊靜靜地臥著,紅繩換了新的,卻和六十年前的那根一樣,在風里輕輕晃。
王寡婦的孫子也學著做魚形年糕了,小手捏著糯米粉,把魚嘴捏得歪歪扭扭,卻執意要在魚嘴處嵌顆紅豆,像他奶奶當年做的那樣。“太奶奶說,紅豆是紅繩變的,”小家伙舉著年糕給大家看,粉沫掉了一地,“能讓魚記住回家的路。”王寡婦站在一旁笑著,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歲月的甜,手里的竹籃里,裝著給博物館的禮物——一籃用紅繩串起來的魚形年糕,要讓城里的觀眾嘗嘗,鯉魚壩的日子是什么味。
傍晚,夕陽把整個鯉魚壩染成金紅色。楊永革站在新石碑旁,看劉師傅把趙木匠的朽木嵌進碑基,紅繩在木與石的縫隙里繞了又繞,像給年輪打了個死結。遠處的玻璃觀景臺,男孩和他的同學正在調試設備,屏幕上的魚群突然往泉眼方向游,像在朝拜。棧道上,小姑娘帶著孩子們系紅繩,每個魚形扶手都纏上了新的繩結,紅得像團火。
“你說,咱們算不算完成了趙木匠的心愿?”楊永革問身邊的劉師傅,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的藍布褂子,是王寡婦照著趙木匠的舊褂子做的。
劉師傅沒說話,只是舉起手里的刻刀,往新石碑的側面刻了個小小的魚形,魚嘴處穿了個孔,把自己的紅繩鑰匙串了進去。鑰匙上的銅銹混著新刻的木屑,像時光在上面結了層痂。
夜里,楊永革做了個夢,夢見暗河的水變成了紅繩,從1958年一直纏到2028年,把所有的年輪都捆成了團。趙木匠、劉師傅的爹、李老五的娘、還有現在的他們,都在紅繩里笑著,像群游不完的魚。紅繩的盡頭,小姑娘和男孩正往上面系新的結,繩頭垂進未來的時光里,像條永遠不會斷的水脈。
醒來時,聽見泉眼的水“咕嘟”響,像誰在應和。推窗一看,月光下,新石碑的紅繩閃著光,和老石碑的紅繩在水面上連成一線,像條從過去通往未來的橋。遠處的木工房還亮著燈,劉師傅大概又在給徒弟們講趙木匠的故事,聲音混著暗河的水流,在年輪里輕輕蕩,像首永遠唱不完的歌。
楊永革知道,這就是永恒——不是石碑上的字,不是博物館里的木,而是紅繩結里的日子,水脈里的念想,是每個人手里的刻刀、拓紙、漁網,是孩子們嘴里的“太爺爺的魚”,是一代又一代人,把自己活成紅繩的一部分,纏進年輪里,讓鯉魚壩的故事,永遠在時光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