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光舔著濕柴,噼啪作響,嗆得人眼睛發酸。
丫蛋縮在灶臺角落的草堆上,小手攥著根燒黑的柴火棍,在地上畫圈圈。鍋里的稀粥冒著熱氣,米香混著野菜的苦味飄過來,她咽了口唾沫,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死丫頭,發什么呆?粥好了不知道盛?”
女人的聲音像淬了冰,從堂屋砸過來。丫蛋一個激靈,趕緊爬起來,踮著腳去夠灶臺邊的粗瓷碗。碗沿燙得灼手,她沒敢吭聲,小心翼翼地把稀粥分到三個碗里——爹的那碗稠些,娘的次之,弟弟的碗底沉著幾顆亮晶晶的米粒,只有她自己的碗里,幾乎全是清得能照見人影的湯水,飄著幾根枯黃的野菜。
這是她能記起的,最清晰的“開始”。
沒有什么華麗的宮殿,沒有什么叫“墨卿”的少年,更沒有什么“鮫族公主”的記憶。她的世界從一開始,就是這間漏風的土坯房,是永遠干不完的活,是爹娘看向弟弟時眼里的光,和落在她身上時的冷。
她好像生來就該是“丫蛋”。
弟弟狗蛋剛學會走路,搖搖晃晃地撲到娘懷里,伸手去抓碗里的米粒。娘立刻眉開眼笑,捏起一顆喂到他嘴里,聲音軟得能滴出水:“我的乖兒子,慢點吃,娘再給你煮雞蛋。”轉頭看見丫蛋還站在灶臺邊,臉色又沉了下來,“還愣著?吃完了去割豬草!割不滿筐子,晚上就別吃飯!”
丫蛋低下頭,捧著自己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湯水寡淡,野菜又澀又苦,可她不敢剩下。她知道,在這個家里,能有口飯吃,就已經要謝天謝地。
她記事早,比同齡的孩子更懂得察言觀色。爹皺眉頭的時候,她就趕緊把院子掃干凈;娘叉腰的時候,她就主動去洗衣服;弟弟哭的時候,她就把自己藏起來的、好不容易撿到的小石子遞過去——那是她能找到的,唯一能哄他的東西。
可就算這樣,打罵還是家常便飯。
有一次,狗蛋搶她手里的窩頭,自己沒拿穩摔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娘不問青紅皂白,抓起墻角的掃帚就往她身上抽:“你個喪門星!連弟弟都看不好!我打死你這個賠錢貨!”
掃帚的竹條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丫蛋咬著嘴唇,沒敢哭出聲。她知道,哭了只會更疼。她只是蜷在地上,聽著娘的咒罵和弟弟的哭聲,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悶的。
等娘打累了,她才慢慢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撿起地上沾了灰的窩頭,吹了吹,偷偷塞進嘴里。粗糧剌得嗓子疼,可她吃得很慢,一點都沒剩下。
她開始更努力地干活。天不亮就去村外的山坡割豬草,露水打濕了褲腳,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她也不覺得冷;中午頂著大太陽去河邊洗衣服,手泡得發白起皺,被石頭磨破了皮,她就往傷口上撒點灶灰,繼續搓;晚上等爹娘和弟弟睡熟了,她就借著月光,用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她不知道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是什么,只覺得這樣做的時候,心里會踏實一點。
村里的老人們有時會嘆氣:“這丫頭,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
丫蛋聽不懂這話里的意思。她只知道,只有懂事,只有干活,才能在這個家里活下去。她像一株被壓在石縫里的草,拼盡全力地往外鉆,哪怕只能得到一點點陽光和雨水,也足夠她扎根生長。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深海之下的鮫宮,正籠罩在一片沉寂的水紋里。
王上站在水鏡前,鏡中映出的,正是丫蛋蹲在灶臺邊喝稀粥的模樣。小小的身子,大大的眼睛,里面沒有了往日的嬌縱,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像蒙上了一層灰。
王后站在他身邊,指尖微微顫抖:“陛下,她……她連自己是誰都忘了。這樣的劫,是不是太苦了?”
水鏡里的畫面變了,是丫蛋被掃帚打的場景。她蜷縮在地上,脊背繃得緊緊的,卻始終沒發出一點聲音。王后別過臉,眼圈紅了。
王上沉默了很久,久到殿里的水流聲都仿佛凝固了。他抬手,指尖輕輕拂過水面,鏡中的畫面泛起一圈圈漣漪。
“忘了,或許才是最好的開始。”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她生于鮫族,長于深宮,從未懂過‘求而不得’,從未嘗過‘身不由己’。這人間疾苦,這人情冷暖,本就是她該學的課。”
“可她是我們唯一的女兒啊……”王后的聲音帶著哽咽。
“正因為她是鮫族的公主,才更要渡這一劫。”王上轉過身,看向殿外那片深邃的黑暗,“情劫并非只有愛恨嗔癡,更有這世間最樸素的牽絆與割舍。她總要自己走一趟,才能明白,何為‘心’,何為‘劫’。”
他揮了揮手,水鏡緩緩散去,只剩下空蕩蕩的水面。
“讓墨卿守在她身邊,不必干涉,只需護她性命。”王上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這劫數,她得自己渡過去。”
殿外的水流輕輕涌動,像是在應和他的話。
而人間的土坯房里,丫蛋已經喝完了稀粥。她拿起墻角的竹筐,拍了拍上面的土,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進了清晨的薄霧里。
山坡上的草葉上還掛著露珠,她彎腰,一把把割著豬草,動作熟練得不像個孩子。陽光慢慢爬上山坡,照在她單薄的背影上,投下一道細細的影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未來會怎樣,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努力地活著。
她只知道,今天的豬草要割滿筐子,晚上才能有口飯吃。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