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天就短得厲害。剛過晌午,太陽就往山后頭沉,冷風卷著碎雪沫子,刮在臉上像小刀子。
丫蛋蹲在豬圈墻根下,正給那頭老母豬添食。豬食是用糠皮混著凍硬的野菜煮的,她哈著白氣,用木棍把凍塊敲碎,手背凍得通紅,裂開的口子滲著血珠,沾了糠皮,又疼又癢。
“死丫頭,磨磨蹭蹭做啥?”娘的聲音從院門口飄過來,帶著裹進的寒氣,“趕緊把缸挑滿水!等會兒你爹回來沒水喝,看我不扒你的皮!”
丫蛋應了聲,扔下木棍往井臺跑。井繩上結著冰碴,她攥在手里,冰得骨頭縫都發麻。她個子矮,搖不動轆轤,只能踩著井臺邊的石頭,一點點往上拽。一桶水剛提上來,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前栽去,水桶“哐當”砸在地上,水灑了一地,很快結了層薄冰。
她嚇壞了,趕緊爬起來去扶水桶,手背被冰碴劃了道口子,血珠滴在冰上,紅得刺眼。
“你個喪門星!”娘不知啥時候站在了門口,手里還攥著根燒火棍,“一桶水都挑不明白!我養你有啥用?!”
燒火棍帶著風聲抽過來,丫蛋下意識地往旁邊躲,棍子打在胳膊上,疼得她齜牙咧嘴。
“還敢躲?!”娘更氣了,追著她打。丫蛋繞著井臺跑,后背還是挨了幾下,疼得她直抽氣。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二柱子娘的聲音:“他嬸子,這是咋了?大冷天的,別凍著孩子。”
娘的動作頓住了,回頭看見二柱子娘手里端著個瓷碗,站在門口,臉色不太好看。“沒啥,這丫頭笨手笨腳的,揍她兩下長記性。”
二柱子娘嘆了口氣,走進來把碗往灶臺上一放:“剛蒸的窩頭,給孩子們墊墊。”她轉頭看向丫蛋,見她胳膊上紅了一片,眉頭皺得更緊,“丫蛋,過來,嬸子給你看看手。”
丫蛋縮著胳膊,不敢動。娘瞪了她一眼:“還不快謝謝嬸子!”
她這才慢吞吞地走過去,把手伸出來。二柱子娘掏出塊干凈的布條,蘸了點碗里的溫水,小心翼翼地給她擦手背上的血口子,又從兜里摸出塊藥膏,抹在上面,用布條纏好。“這藥膏是凡士林,城里藥鋪買的,能治凍瘡。”
丫蛋低著頭,小聲說了句“謝謝嬸子”。
二柱子娘拍了拍她的手,轉頭對丫蛋娘說:“他嬸子,孩子還小,骨頭嫩,別總動手。再說丫蛋多能干啊,里里外外一把手,換了別家丫頭,哪有這么勤快的?”
娘撇撇嘴,沒接話,卻把燒火棍扔回了墻角。
二柱子娘又說了幾句閑話,才走了。娘把那碗窩頭端進里屋,不用想也知道,是給弟弟狗蛋留著的。
丫蛋走到井臺邊,重新打水。這次她學得乖了,慢慢搖轆轤,桶里的水裝得淺淺的,一趟趟往缸里倒。等把水缸裝滿,天都擦黑了,她的胳膊酸得抬不起來,后背的疼也一陣陣往上涌。
爹從田里回來,裹著身寒氣,進門就喊“渴”。娘趕緊倒了碗熱水遞過去,又從里屋拿出個窩頭,掰了一半給爹。
丫蛋蹲在灶臺前燒火,聞著窩頭的麥香,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她早上就喝了碗稀粥,中午啃了半塊凍硬的紅薯,早就餓了。
“娘,我也餓。”狗蛋坐在炕沿上,手里拿著另一半窩頭,含混不清地說。
“餓了就再吃塊。”娘笑著又從里屋拿出個窩頭,塞給狗蛋。
丫蛋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的臉,眼神暗沉沉的。她知道,不會有她的份。
晚飯依舊是稀粥,她的碗里還是清得能照見人影。她小口喝著,忽然聽見爹跟娘說:“村東頭的老陳家,托媒人來說親了。”
娘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說親?跟誰?”
“還能跟誰,丫蛋唄。”爹抽著旱煙,聲音悶悶的,“老陳家的三小子,雖說腿有點瘸,可家里有兩畝好地,說給兩擔谷子當彩禮。”
丫蛋手里的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稀粥灑了一地,熱氣很快就散了。
娘猛地站起來,指著她罵:“你個死丫頭!反了你了!摔碗給誰看?!”
她沒理娘的罵聲,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爹:“我不嫁。”
這是她第一次跟爹娘說“不”,聲音不大,卻帶著股子倔勁。
爹把煙鍋往鞋底上磕了磕,抬頭看她,眼神沉沉的:“這事由不得你。女孩子家,遲早要嫁人的。老陳家條件不錯,你嫁過去不受罪。”
“我不嫁!”丫蛋的聲音提高了些,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腿瘸,我不嫁給他!”
“你個賠錢貨!還敢挑三揀四?”娘沖過來,伸手就要打她,“老陳家肯要你,是給你臉了!你以為你是誰?金枝玉葉啊?”
丫蛋沒躲,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我就是不嫁!打死我也不嫁!”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抗拒,只知道一想到要嫁給那個瘸腿的男人,一輩子困在另一個像這樣的土坯房里,生兒育女,像娘一樣過日子,她就渾身發冷。
她想活著,可不想這么活著。
爹皺著眉,把娘拉住了:“行了,別打了。讓她想想清楚。”他看向丫蛋,“這事就這么定了,過了年就送你過去。”
說完,爹起身進了里屋。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跟著進去了,臨走時還不忘把剩下的窩頭都拿走。
灶屋里只剩下丫蛋一個人,地上是摔碎的碗和灑掉的稀粥。冷風從門縫鉆進來,吹得她瑟瑟發抖。
她蹲在地上,抱著膝蓋,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哭聲很小,像小貓在叫,很快就被風聲蓋過了。
她不想嫁。她想跟二柱子說的那樣,去鎮上看看,想知道山外面的大河是不是真的那么寬,想知道那些書本上寫的到底是什么。
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夜深了,她躺在草堆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后背的疼,胳膊的疼,還有心里的疼,攪在一起,讓她喘不過氣。她摸出那塊刻著“丫”字的木牌,緊緊攥在手里,指腹摩挲著那個字,眼淚又掉了下來。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輕輕的響動。她趕緊擦干眼淚,屏住呼吸。
一個黑影從窗臺上跳下來,落在地上,是二柱子。他手里拿著個布包,走到草堆邊,壓低聲音說:“丫蛋,你醒著嗎?”
丫蛋坐起來,驚訝地看著他:“你咋來了?”
“我聽見你哭了。”二柱子把布包遞給她,“我娘說,你爹娘要把你嫁給老陳家的瘸子?”
丫蛋點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
“別嫁!”二柱子急了,“我跟我娘說了,我娘說她去跟你爹娘說!我們家雖然窮,可我能干活,我能養你!”
丫蛋愣住了,看著二柱子。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臉上,他的臉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拿著這個。”二柱子從懷里掏出個東西,塞到她手里,“這是我攢的錢,一共五十個銅板,你拿著,要是他們逼你,你就跑!往鎮上跑,去找李掌柜,他認識我,會幫你的。”
丫蛋捏著那沉甸甸的銅板,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又酸酸的。
“我不能要你的錢。”她把銅板往回遞。
“你拿著!”二柱子把她的手推回來,“就當是我借你的,等你將來掙錢了再還我。”他看了看窗外,“我得走了,要是被我娘發現就糟了。你記住,千萬別答應!”
說完,他轉身從窗戶跳了出去,很快就沒了動靜。
丫蛋捏著銅板和木牌,坐在草堆上,一夜沒睡。
天亮時,她做了個決定。
她要跑。
她不知道跑出去能去哪里,不知道會不會餓死,會不會被爹娘找回來打死。可她知道,她不能嫁給那個瘸子,不能一輩子就這么耗在這個土坯房里。
她要去看看二柱子說的大河,要去看看那些書本上的字,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她從草堆里摸出二柱子娘給的藥膏,還有那塊沒舍得吃的麥芽糖,又把五十個銅板和木牌貼身藏好,然后拿起墻角的破布包,往里面塞了件打滿補丁的單衣。
一切準備好,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灶屋的門。
院里靜悄悄的,爹娘和弟弟還在睡覺。她踮著腳,一步步往院門口挪,心臟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就在她的手碰到門閂時,里屋忽然傳來娘的聲音:“狗蛋,你要尿炕啊?”
丫蛋嚇得渾身一僵,趕緊拉開門閂,沖了出去。
她不敢回頭,拼盡全力往村外跑。冷風刮在臉上,生疼,可她跑得飛快,像一只終于掙脫了束縛的鳥。
身后傳來娘的咒罵聲,還有爹的呼喊聲,可她不敢停,一直跑,一直跑,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朝著山外面的世界,跑了過去。
村外的老槐樹上,墨卿看著那個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指尖輕輕拂過樹干。
她終于邁出了這一步。
是逃離,也是開始。
他縱身一躍,化作一道青灰的影子,遠遠地跟了上去。
深海之下的鮫宮,水鏡里映出丫蛋奔跑的背影。王上站在水鏡前,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情劫之苦,在于求不得,更在于舍不得。她既已選擇離開,便讓她去嘗嘗,這世間的‘舍不得’,究竟是何滋味。”
王后站在一旁,望著水鏡,輕輕嘆了口氣。
前路漫漫,她的劫,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