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雪沫子刮過荒原，丫蛋的破布鞋早已濕透，凍得腳底板像針扎似的疼。她攥緊懷里的布包，里面的銅板硌著肋骨，卻讓她心里踏實——這是她全部的依仗。

跑了整整一天，身后的呼喊聲早就聽不見了，可她不敢停。路過一片結了冰的河灣時，她蹲下身想掬點水喝，冰面倒映出的影子讓她愣了愣。

那是張瘦得脫了形的臉，額角還帶著未褪的淤青，可眉眼卻生得極清。尤其是眼睛，在枯黃的頭發襯著下，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鼻梁挺翹，唇線分明，若是洗去塵垢，該是副極惹眼的模樣。

她從沒仔細看過自己的樣子，娘總罵她“丑丫頭”，她也便以為自己真的丑。可冰里的影子明明不是——那雙眼，像藏著片深湖，只是此刻蒙了層灰，瞧不出原本的光。

“咕嚕嚕——”肚子又在叫，她摸出那塊硬邦邦的麥芽糖，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甜味漫開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還夾雜著兵刃碰撞的脆響。

丫蛋嚇得趕緊往蘆葦叢里鉆，只露出半只眼睛往外瞧。

雪地里奔來三匹快馬，馬上的人穿著玄色勁裝，手里提著彎刀，正追著個踉蹌奔跑的少年。那少年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錦袍，邊角沾著血污，發髻散了，幾縷墨色長發貼在汗濕的額角，卻掩不住眉眼間的貴氣。

“殿下！束手就擒吧！”追兵的喊聲帶著獰笑。

殿下？丫蛋心里咯噔一下。她在村里聽過說書先生講的故事，只有宮里的皇子才配叫“殿下”。

那少年忽然轉身，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枚銀針，寒光一閃，最前面那匹馬的前腿猛地一軟，騎士慘叫著摔了下來。可另外兩人已追至近前，彎刀劈頭蓋臉地砍過去。

少年側身躲開，錦袍被刀鋒劃破道口子，露出的小臂上瞬間滲出血跡。他顯然已力竭，腳步踉蹌了一下，被身后的騎士一腳踹在后背，重重摔在雪地里。

“噗——”少年咳出一口血，染紅了身下的白雪，像綻開朵凄厲的紅梅。

追兵翻身下馬，用刀指著他的脖頸：“三殿下，您這金枝玉葉，也有栽在咱們手里的一天。”

三殿下？丫蛋捂住嘴，心跳得更快了。原來他是皇子。

眼看彎刀就要落下，她不知哪來的勇氣，抓起身邊一塊凍硬的泥塊，猛地朝最近的騎士砸過去。

泥塊沒砸中騎士，卻落在他腳邊的雪地里，濺起一片雪沫。

“誰？！”騎士猛地回頭。

丫蛋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往蘆葦叢深處鉆。可她哪跑得過成年人？沒幾步就被另一個騎士揪住了后領，像拎小雞似的提了起來。

“原來是個野丫頭！”騎士獰笑著，彎刀轉向她，“正好，黃泉路上給三殿下做個伴！”

冰冷的刀鋒離臉頰只有寸許，丫蛋嚇得閉上眼，卻聽見“叮”的一聲脆響，手腕上傳來一陣劇痛——騎士的刀被什么東西打偏了，而揪著她的手也松了。

她跌在雪地里，睜眼看見那三殿下不知何時爬了起來，手里握著塊尖銳的冰棱，狠狠扎進了騎士的后腰。另一個騎士驚呼著轉身，卻被憑空飛來的一根蘆葦稈刺穿了咽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蘆葦稈？丫蛋眨了眨眼，懷疑自己看錯了。

三殿下也愣了愣，隨即踉蹌著扶住一棵枯樹，咳了幾聲，血沫子沾在唇邊，襯得他蒼白的臉有種驚心動魄的美。他看向丫蛋，聲音嘶啞：“你……”

話沒說完，他忽然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丫蛋嚇得趕緊爬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有氣。她看著滿地的尸體，又看了看昏迷的少年，心里直打鼓——這可是殺頭的大事，她要不要跑？

可目光落在少年滲血的傷口上，想起二柱子說過“見死不救會遭報應”，她咬了咬牙，費力地把他往蘆葦叢深處拖。

少年看著清瘦，卻沉得很。丫蛋拖得滿頭大汗，后背的傷口又裂開了，疼得她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找到個避風的土坡，她把他藏在厚厚的蘆葦下，又撿了些枯枝，想生火取暖，卻發現自己根本沒帶火石。

天色漸漸暗了，雪越下越大。丫蛋蹲在少年身邊，看著他凍得發紫的嘴唇，猶豫了半天，解開自己那件打滿補丁的棉襖，披在了他身上。

棉襖上有她的體溫，還有淡淡的草木灰味。少年似乎暖和了些，眉頭舒展了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片陰影，竟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丫蛋縮在一旁，裹緊單薄的單衣，冷得瑟瑟發抖。她看著少年腕上那塊玉佩，雕著條騰云駕霧的龍，玉質溫潤，在雪光下泛著柔光——這一定很值錢吧？

可她只是看了看，就移開了目光。二柱子說過，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要。

雪停時，天邊露出點魚肚白。少年終于動了動，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

那是雙極漂亮的眼睛，瞳仁是極深的墨色，像盛著星辰大海。他看著丫蛋，眼神里先是茫然，隨即清明起來，聲音還有些啞：“是你救了我？”

丫蛋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我沒……我就扔了塊泥巴。”

少年笑了笑，那笑容像雪后初晴的陽光，瞬間驅散了他眉宇間的戾氣：“那也是救命之恩。在下……趙珩。敢問姑娘芳名？”

趙珩？丫蛋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覺得比“丫蛋”好聽多了。她低下頭，小聲說：“我叫丫蛋。”

“丫蛋？”趙珩重復了一遍，眼里閃過絲訝異，似乎覺得這名字配不上眼前這雙清澈的眼睛。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疼得悶哼一聲。

“你別動！”丫蛋趕緊扶住他，“你的傷……”

“無妨。”趙珩擺擺手，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單薄的單衣上，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襖，眼神沉了沉，“把棉襖穿回去，我不冷。”

“我不冷。”丫蛋往后縮了縮，“你傷重，得暖和點。”

趙珩沒再推讓，只是從懷里摸出個小巧的銀哨，遞給她：“若遇危險，吹這個，會有人來救你。”

銀哨上刻著精致的花紋，一看就價值不菲。丫蛋不敢接：“我不要你的東西。”

“不是送你，是暫借。”趙珩把哨子塞進她手里，“等我傷好，再向你討回。”他頓了頓，又道，“此地不宜久留，那些人還有同黨。你若信我，便隨我走一段，到了前面的鎮子，我送你些盤纏，算作報答。”

跟他走？丫蛋猶豫了。她不知道這個叫趙珩的皇子是不是好人，可他的眼睛很干凈，不像會騙人的樣子。而且，她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我……我沒有家了。”她小聲說，眼圈有點紅。

趙珩的眼神柔和了些：“那便先跟我走吧。到了鎮上，再做打算。”

丫蛋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趙珩靠著樹休息了片刻，臉色好了些。他站起身，雖然還有些踉蹌，卻已能站穩。他看向遠處的荒原，目光深邃：“走吧。”

丫蛋跟在他身后，踩著厚厚的積雪往前走。陽光透過云層照下來，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也照亮了她沾著泥污的臉頰。趙珩回頭看了她一眼，忽然停下腳步，從懷里掏出塊干凈的帕子，伸手想替她擦臉。

丫蛋下意識地躲開了。

趙珩的手僵在半空，隨即笑了笑，把帕子遞給她：“擦擦吧，臉臟了。”

丫蛋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臉。帕子上有種淡淡的墨香，很好聞。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誰都沒再說話。風穿過蘆葦叢，發出沙沙的響。丫蛋看著趙珩的背影，忽然覺得，或許跟著他，真的能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她沒注意到，趙珩走在前面，手指悄悄在袖中捏了個訣，一道極淡的金光落在她身上，瞬間隱沒不見——那是皇家秘傳的護體咒，能擋些尋常災禍。

而遠處的云層里，墨卿望著那道纖細的身影，眉頭微微蹙起。

鮫族的公主，人間的皇子。

這原本毫無交集的命運，竟在此刻糾纏在了一起。

王上所說的“情劫”，莫非不僅是人間的牽絆，還有這突如其來的相遇？

他輕輕嘆了口氣，身影隱入云層，依舊遠遠地跟著。

前路，似乎比想象中更曲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