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透的襯衣緊緊貼在背上,冷意順著脊椎往骨髓里鉆。后腰的青紫處隱隱作痛,那是昨天晚上在便利店后門被拉進車里推搡著撞在車門留下的。當時只覺得有點麻,現在被冷水一激,鈍痛像潮水似的一陣陣涌上來。
“姑娘,進來躲躲雨吧?”報刊亭的大爺探出頭,手里還拿著塊干毛巾,“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再淋下去該感冒了。”
顧小艾搖搖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水珠順著下巴滴落在胸前。“謝謝您大爺,我再往前走走看。”她不能停,房租和藥錢像兩座大山壓在心頭,多耽誤一分鐘,心里的恐慌就加重一分。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鞋子里灌滿了水,每走一步都像踩著灌滿鉛的棉花,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路過菜市場時,看見賣菜的攤販正急急忙忙地收攤,爛菜葉和泥水混在一起,濺得她的褲子全是褐色的污漬。
直到暮色像墨汁一樣漫上來,路燈次第亮起,她才停住腳步。雙腿像灌了水泥,每動一下都發酸,眼睛因為長時間盯著招聘啟事而干澀發疼。最后她停在小區門口的大餅店前,昏黃的燈泡下,爸爸顧閆峰正蹲在爐子旁揉面。他佝僂著背,每揉幾下就忍不住咳嗽兩聲,肩膀隨著咳嗽劇烈地起伏。
凌晨四點半的天光還浸在墨色里,顧閆峰推著鐵皮三輪車拐進巷口時,車轱轆碾過積水的聲音在空蕩的街道上格外清亮。車斗里已經揉好的面還在醒發,他掀開帆布罩,打開小店鐵門,把東西搬進店里。
“老顧,又來這么早?”巷口雜貨店的張嬸掀開卷簾門,鐵軸轉動的吱呀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今天預報有雨,你這煤爐可得看好。”
顧閆峰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圍裙上沾著的面粉簌簌往下掉:“趁早上人多,多烙兩鍋。小艾說想吃我做的糖餅,等下烙好給你送兩個。”他說話時喉嚨里發緊,忍不住偏過頭咳了兩聲,咳到最后要彎下腰按住胸口,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顧閆峰趕緊喝口水壓壓,把口罩戴上怕人嫌棄。
張嬸在門后翻找塑料袋的手頓了頓:“你這咳嗽還沒好?前陣子社區醫院發的止咳糖漿喝了沒?”
“老毛病了。”顧閆峰用袖子抹了抹嘴角,重新蹲下去擦鐵鏊,“秋冬犯春冬好,今年不知怎么拖到夏天了。”他抓起面團在案板上摔打,面粉揚起細霧,落在他鬢角的白霜上,分不清是面粉還是白發。
六點剛過,巷口漸漸有了人聲。穿校服的學生背著書包跑過,自行車鈴叮鈴鈴響著掠過,顧閆峰的鐵鏊已經烙出了七八張餅,金黃的油花順著餅邊往下淌,混著蔥花的香氣飄出老遠。他正往餅上撒芝麻,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搬動桌椅的聲音,社區醫院的人來了。
四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支起藍色遮陽棚,把印著“免費義診”的橫幅系在樹干上。穿藍大褂的王醫生抱著血壓儀走過來,手里還攥著個聽診器:“老顧,剛出攤?過來量個血壓唄,順便聽聽肺。”
顧閆峰往鏊子上添了勺油,油星子濺起來燙在手腕上,他渾然不覺:“王醫生忙你的,我這手沾著面粉呢。”
“就五分鐘。”王醫生不由分說把他拉到折疊椅上,血壓計的袖帶勒上胳膊時,顧閆峰還扭頭看鐵鏊上的餅:“可別糊了,那鍋是給三中的學生留的。”
“高壓158,低壓96。”王醫生把聽診器塞進耳朵,冰涼的金屬頭剛碰到顧閆峰后背,他就忍不住縮了縮,“別躲,深呼吸。”
顧閆峰吸了口氣,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剛吸到一半就咳了起來。王醫生的眉頭一點點皺起來,聽診器在他后背上挪了好幾個位置,最后干脆摘了聽診器:“老顧,你這肺音不對,有明顯的濕啰音。”
“啥啰?”顧閆峰扯下袖帶,手忙腳亂地翻出鏟子翻餅,“是不是跟我燒煤爐有關系?我這陣子都開著窗戶烙餅。”
“跟煤爐有關系,但不全是。”王醫生從白大褂口袋里掏出處方箋,筆尖在紙上頓出個墨點,“必須住院做詳細檢查,拍個胸片看看。你這咳嗽都拖了半年了,剛開始是干咳,現在都帶痰了吧?再拖下去可能會惡化成肺衰竭,到時候插呼吸機都不一定管用。”
顧閆峰把烙好的餅摞在鐵絲架上,蒸汽騰得他眼鏡片發霧:“王醫生,我這是秋冬換季凍著的,吃點止咳藥就行。你看我這胳膊腿,硬朗著呢。”他屈起胳膊展示肌肉,卻在抬臂時又咳起來,這次咳得更兇,圍裙上的面粉被震得像雪粒似的往下掉。
“住院多貴啊。”他緩過氣來,聲音低了些,“小艾在便利店是臨時工,一個月才三千塊,我們租的那間小房子,押一付三就去了小一萬。我這要是住院,誰來烙餅?總不能讓小艾一個人扛著。”顧閆峰嘴上答應著“好的,好的”。
到了晚上,顧閆峰都快收攤了,趕忙往面團里揣糖餡,眼角余光瞥見個熟悉的身影從巷口跑過來,顧小艾渾身濕透,頭發像剛從水里撈出來,貼在臉頰上往下滴水,帆布鞋踩過水洼,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歪斜的濕腳印。
手里的面團“啪”地掉在案板上,顧閆峰手里的面粉袋都顧不上放,趿著沾面粉的布鞋就跑過去。他跑到女兒面前才發現自己忘了摘圍裙,面粉沾在顧小艾濕透的T恤上,印出星星點點的白:“怎么淋成這樣?傘呢?你早上出門時我還看見你把傘塞進包里了!”
他粗糙的手掌撫上女兒的額頭,指腹上的繭子蹭得顧小艾發疼,可那掌心的溫度卻讓她鼻子一酸。“我沒事,爸。”她想往后退,卻被父親攥住胳膊,“就是雨太大了,傘沒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