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撐住也不能淋成這樣?！鳖欓Z峰把自己的圍裙解下來，要往女兒身上披，圍裙上的面粉蹭在他汗濕的脖頸上，“趕緊回家換衣服，要是感冒了怎么上班？”
顧小艾的肩膀猛地一僵。她下意識地攥緊口袋里的辭退單，指腹摸到被雨水泡軟的紙邊，才想起要把這東西藏好。可她的手指被雨水泡得發皺，剛把紙往口袋深處塞了塞，就聽見“嘩啦”一聲，紙張被泡得發脹，邊角從口袋里滑出來，沾著的泥點在淺色褲子上格外顯眼。
顧閆峰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落在那紙上。他沒等女兒反應過來，已經伸手捏住了紙角。紙張被雨水泡得發脆，他一拽就撕開個小口，“辭退通知”四個黑體字透過濕透的紙背滲出來，像四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
“這是什么？”他的聲音發啞，指節捏著紙邊微微發抖。顧小艾想搶，卻被他另一只手按住肩膀。他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店長刻薄的理由、扣工資的條款，每個字都像針似的扎進眼里。
“他們憑什么辭退你？”顧閆峰的聲音陡然拔高，巷口買餅的學生都轉過頭來看，“你每天早上六點就去店里，晚上十一點才回來，上次你說店長讓你值夜班，你眼睛都熬紅了。怎么會做得不好？”
“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貨架上的醬油瓶?！鳖櫺“椭^，盯著自己泡得發白的腳趾，“店長說要扣我工資，我覺得委屈，就跟他吵了兩句……是我不對。”
她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伸手去拉爸爸的胳膊，卻摸到他胳膊上的肌肉在發抖?！鞍郑蹅兿然丶野?，你看你圍裙都濕了，餅還在鏊子上呢?！?/p>
顧閆峰沒動。他望著女兒凍得發紫的嘴唇，又低頭看了看那張被雨水泡爛的辭退單，突然覺得喉嚨里的癢意又涌上來。這次他沒忍住，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腰，咳到最后帶著點血絲的痰落在地上，混著雨水洇開一小片暗紅。
“爸！”顧小艾慌忙去拍他的后背，指尖觸到他單薄的襯衫下凸起的肩胛骨，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剜了一下。
“沒事，老毛病?！鳖欓Z峰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卻在看見女兒通紅的眼眶時，突然把辭退單揉成一團塞進褲兜，“走，回家換衣服。今天不擺攤了，爸給你做紅糖姜茶。”
他摟著女兒往巷尾的老居民樓走，路過社區醫院的義診攤時，王醫生拿著病歷本追上來：“老顧，下周三之前一定要來住院！我幫你約了三樓的床位，到時候直接去找我。胸片錢我跟收費處說過了，先記賬上。”
顧閆峰腳步沒停，只是把女兒的肩膀摟得更緊了些：“知道了王醫生，我考慮考慮。”
父女倆的影子在路燈下拉得很長，慢慢融進老舊居民樓的樓道陰影里。樓道里的聲控燈接觸不良，他們上到二樓時，燈泡“滋啦”響了一聲就滅了。顧閆峰下意識地把女兒護在身后，用手機照著樓梯：“慢點走?！?/p>
顧小艾攥著爸爸的衣角，聞到他身上混著面粉和煤煙的味道，突然想起小時候發燒，爸爸也是這樣背著她去醫院，走這段樓梯時，他的腳步聲總像擂鼓似的。
回到家，顧閆峰先把女兒推進浴室：“熱水夠熱，多沖會兒?！彼趶N房翻出紅糖和生姜，剛要切姜，就看見灶臺上放著個藥盒，那是他前幾天買的止咳糖漿，才喝了兩次。
浴室里傳來花灑的聲音，顧閆峰把藥盒塞進櫥柜最深處，又從床底下翻出個鐵皮盒。他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沓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最大的面額是五十塊。他數了三遍，總共兩千三百四十五塊。這是他這個月攢下的，本來想湊夠三千就給小艾買個新手機，她現在用的還是前年撿的二手貨。
他把錢重新裹好，剛要放回床底，浴室的門開了。顧小艾穿著舊睡衣出來，頭發上的水珠滴在肩膀上：“爸，我幫你擦背吧?！?/p>
“不用，我等下自己沖?！鳖欓Z峰把鐵皮盒塞回去，轉身去廚房端姜茶，“快把姜茶喝了，趁熱。”
顧小艾捧著搪瓷杯，看著爸爸背對著她收拾灶臺。他的肩膀比去年更駝了，后頸的骨頭凸出來，像座小小的山。她突然想起早上離開便利店時，店長塞給她一個塑料袋，說里面是她落在休息室的傘和保溫杯。當時她太慌，把袋子扔在了報刊亭，現在才想起保溫杯里還有半杯沒喝完的枸杞茶。
“爸，明天我跟你一起出攤吧?！鳖櫺“攘丝诮?，暖意從喉嚨流到胃里，“我可以幫你收錢，遞餅?！?/p>
顧閆峰的動作頓了頓，聲音從灶臺那邊傳過來，帶著點含糊的鼻音：“你還是去找找工作，便利店不行就去餐館，你不是說想學家常菜嗎？”
“我不想去餐館?！鳖櫺“驯臃旁谧郎希拔蚁敫銓W烙餅，你做的烙餅是最好吃的?！?/p>
顧閆峰轉過身時，眼睛有點紅。他走過來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傻丫頭，爸這手藝能糊口，但不能讓你跟著遭罪?！彼D了頓，像是下定了決心，“等下我去給王醫生打個電話，我去住院?！?/p>
顧小艾猛地抬頭：“爸，你的錢——”
“我問張嬸借了兩千，她說不用急著還?！鳖欓Z峰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等我住院了，你就去隔壁李叔的水果店幫忙，他說缺個看店的?！?/p>
其實他沒問張嬸借錢，他是打算把三輪車和煤爐暫時寄存在張嬸家，住院期間去醫院門口的小吃攤打零工。但他不能告訴女兒，她今天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得鐵皮屋頂咚咚響。顧小艾看著爸爸去陽臺收衣服，他的背影在雨霧里有點模糊，卻像棵老槐樹似的，穩穩地立在那里。她拿起手機，想給便利店店長發個消息說謝謝，卻發現自己根本沒存他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