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走后的第三日,天終于放晴了。
阿蠻抱著繡繃坐在枇杷樹下,陽光透過新葉的縫隙落在絹面上,把那對交頸雁的金線照得發亮。她繡得格外認真,連最細微的雁羽紋路都用銀線勾了邊——這帕子要等沈硯從府城回來給他,得讓他知道,她這幾日沒偷懶。
巷口忽然傳來一陣喧嘩,雜著銅鑼的“哐哐”聲,驚飛了樹上的麻雀。阿蠻抬起頭,看見幾個穿皂衣的兵卒舉著告示牌往墻上釘,圍看的人越來越多,議論聲像潮水般涌過來。
“北狄真打過來了!雁門關都破了!”
“朝廷要征兵了,說是十五歲以上的男丁都要去驗兵!”
“周先生的侄子就在雁門關當差,聽說……聽說尸首都沒找著……”
阿蠻手里的繡花針“啪嗒”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撿針,指尖卻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捏不住那小小的鋼針。北狄?雁門關?這些只在沈硯講的《史記》里聽過的名字,怎么突然就變成了活生生的恐懼?
她想起沈硯走的那天,周先生凝重的臉色,想起自己那個關于烽火的夢,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悶得喘不過氣。
“阿蠻,你聽說了嗎?”隔壁的王嬸慌慌張張跑過來,手里還攥著剛買的菜,“府城那邊都亂了,考童生試的日子延后了,說是要先清點男丁,預備著……預備著打仗。”
阿蠻的手指猛地掐進掌心。童生試延后了?那沈硯怎么辦?他還在府城嗎?會不會被拉去驗兵?無數個念頭像亂麻般纏上來,她霍然站起身,手里的繡繃“咚”地砸在石桌上,絹面被扯出道裂痕。
“我去府城找他。”她抓起桌上的錢袋就往巷口跑,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哭腔。
“傻丫頭,現在去府城的路都封了!”王嬸拉住她,“兵卒在各個路口盤查,你一個姑娘家怎么去?再說沈硯那孩子機靈,定會想辦法回來的。”
阿蠻被拽得一個踉蹌,看著遠處塵土飛揚的路口,忽然沒了力氣。是啊,她連府城的路都認不全,怎么去找他?只能等,像他說的那樣,在繡坊里等。
可這等待,忽然變得沉甸甸的,壓得她直不起腰。
夜里,阿蠻躺在床榻上,摸著頸間的雙魚玉佩睡不著。窗外的月光慘白,像霜,落在那件未完成的破陣舞衣上,把金線的光澤都壓暗了。她忽然想起沈硯臨走時穿的那件青布長衫,袖口磨破了邊,他總說“等中了童生,就請裁縫做件新的”,可現在……
“哐當——”
繡坊的門被撞開時,阿蠻嚇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陳嬤嬤舉著油燈出去看,只見周先生渾身是泥地闖進來,花白的胡子上還沾著血,身后跟著兩個抬擔架的漢子。
“阿蠻,快……快拿傷藥!”周先生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指著擔架上的人,“沈硯……沈硯回來了!”
阿蠻撲到擔架前時,腿都是軟的。沈硯躺在那里,臉色白得像紙,左臂纏著的布條被血浸透了,烏黑的,還在不斷往下滴。他的青布長衫破了好幾個洞,沾滿了塵土和暗紅色的污漬,那雙她親手做的布鞋,一只不見了,另一只的鞋底裂了道大口子。
“沈硯!沈硯你醒醒!”她攥著他沒受傷的右手,那只手冰涼,指節上全是新磨的血泡,“你說好要回來娶我的,你不能睡……”
沈硯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他的眼神很散,像是看不清東西,過了好一會兒,才定定地落在她臉上,嘴角艱難地扯出個笑:“阿蠻……我回來了……”
“別說了!”阿蠻捂住他的嘴,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他手背上,“你流了好多血,我去拿藥,我這就去拿藥……”
她轉身要跑,卻被沈硯拉住了。他的力氣不大,卻攥得很緊,指腹蹭過她的手腕,帶著血的溫度。“我沒事……”他喘著氣說,“不是刀傷,是從馬上摔下來的,蹭破了點皮……”
周先生在一旁嘆了口氣,聲音里全是疲憊:“府城亂成一鍋粥,驗兵的人把城門堵了,沈硯為了趕回來,抄了山路,結果遇到了潰散的敗兵,驚了馬……”
阿蠻這才注意到周先生的胳膊也受了傷,包扎的布條同樣滲著血。她把傷藥和干凈的布條遞過去,手忙腳亂地想幫沈硯處理傷口,卻被他攔住了。
“我自己來。”他掙扎著坐起來,左臂一動,疼得額頭冒出冷汗,卻還是堅持不讓她碰,“血臟,別沾了你繡花的手。”
阿蠻的眼淚又涌了上來。都什么時候了,他還在想著她的手?她不管不顧地按住他的胳膊,用溫水一點點擦去傷口周圍的血污,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他。傷口很深,皮肉外翻著,能看見里面的骨頭碴,她咬著唇才沒哭出聲,眼淚卻落在他的傷口上,和血水混在一起。
“不疼。”沈硯看著她發紅的眼眶,忽然笑了,像以前那樣露出兩顆梨渦,“真的不疼,比先生罰我抄書時輕多了。”
他越是這樣說,阿蠻心里越疼。她知道他最怕疼,小時候被針扎一下都要齜牙咧嘴半天,現在傷成這樣,怎么可能不疼?
處理完傷口,沈硯靠在床榻上,臉色依舊蒼白。周先生拉著陳嬤嬤去外間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可那些“征兵”“軍令”“明日卯時集合”的字眼,還是像針一樣扎進阿蠻的耳朵里。
她坐在床邊,看著沈硯閉目養神的側臉,忽然發現他的下頜線比走時更鋒利了,眼角甚至有了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劃到的。這才幾日,他好像就變了個人,身上那股書生氣淡了,多了些說不清的沉郁。
“阿蠻。”沈硯忽然睜開眼,“我要去從軍。”
阿蠻的心臟像被重錘砸了一下,嗡嗡作響。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看著他,眼里的淚像斷了線似的往下掉。
“周先生的侄子……死在了雁門關。”沈硯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先生說,覆巢之下無完卵。我若是躲在江南當縮頭烏龜,將來北狄的鐵蹄踏到枇杷巷,誰來護你?誰來護這滿巷的枇杷樹?”
“可你說過要考童生的……你說過要用紅綢繞巷的……”阿蠻的聲音哽咽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你說過要娶我的……”
“我記得。”沈硯伸出沒受傷的右手,輕輕擦掉她的眼淚,指尖帶著薄繭,卻溫柔得不像話,“我記得紅綢繞巷,記得八抬大轎,記得你要跳給我看的破陣舞。所以我必須去,必須打贏這場仗。阿蠻,等我擊退北狄,一定回來娶你,到時候,我給你纏滿整條街的紅綢,讓全城的人都來看你跳舞。”
他的眼神太亮了,亮得像淬了火的鋼,里面有她熟悉的認真,還有些她看不懂的決絕。阿蠻知道,他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回頭。就像當年他非要把饅頭分她一半,非要替她背黑鍋,非要……喜歡上她一樣。
“我給你做件新的鎧甲吧。”她忽然說,聲音還帶著哭腔,卻已經平靜了些,“用最好的牛皮,我把金線縫在里面,這樣你穿著,就像帶著我在身邊一樣。”
沈硯的眼眶紅了。他用力把她拉進懷里,小心翼翼地避開受傷的左臂,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聲音啞得厲害:“好。還要你給我繡個平安符,就像小時候那樣,繡兩只雁,讓它們替我陪著你。”
“嗯。”阿蠻在他懷里點頭,把臉埋得更深,“我還在你鞋底繡防滑紋,這次繡得密一點,讓你在戰場上走得穩當當的。”
“還有桂花糕。”沈硯笑了,帶著濃重的鼻音,“等我回來,你要給我做一匣子桂花糕,放很多很多糖,甜得能齁死人的那種。”
“好。”
那一晚,他們說了很多話,像要把這輩子的話都在一夜之間說完。說小時候偷摘枇杷被陳嬤嬤追著打,說他第一次拿束脩給她買銀簪時的緊張,說她偷偷在他書箱里塞繡品時的心跳。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溫柔得像一層紗。
天快亮時,沈硯睡著了,眉頭卻始終皺著,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穩的夢。阿蠻坐在床邊,借著晨光給他縫補那件破了的長衫。針腳密密匝匝的,像她心里那些說不出的牽掛。
她忽然想起他書箱底層的那枚雙魚玉佩。他把最珍貴的東西留給了她,自己卻要奔赴最危險的戰場。
卯時的鼓聲從校場傳來時,沈硯醒了。他穿上阿蠻連夜補好的長衫,接過她遞來的包袱——里面有新做的布鞋,有繡了一半的平安符,還有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桂花糕。
“等我。”他站在門口,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這兩個字。
阿蠻用力點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和其他被征走的男丁混在一起,像一滴水珠匯入洪流。陽光已經升起,把枇杷巷照得亮堂堂的,可她心里的某個角落,卻永遠留在了那個下雨的清晨,他笑著說“等我回來娶你”的那一刻。
她轉身回房,走到繡架前,把那件未完成的破陣舞衣收了起來,換上了一塊厚厚的牛皮。金線下的鸞鳥被藏進箱底,取而代之的,是要縫進鎧甲里的細密針腳——那是她的牽掛,要陪著他,去面對刀光劍影的戰場。
窗外的枇杷樹在風中輕輕搖晃,葉子沙沙作響,像在替誰嘆息。阿蠻握緊了手里的針,針尖刺破牛皮的聲音,在寂靜的繡坊里格外清晰。
她不知道,沈硯走出很遠后,曾回頭望過一眼。枇杷巷的青石板路上,那個穿月白衫的姑娘站在樹下,像一朵倔強的梔子花,在烽火將至的天空下,等著他不知歸期的承諾。
而此時的校場,征兵的鼓聲震耳欲聾。沈硯把包袱里的桂花糕悄悄塞進懷里,摸著那方梔子花帕子,忽然想起阿蠻說過“雁能飛越千山”。
他想,他也要像雁一樣,不管飛得有多遠,不管遇到多少風雨,都要活著飛回去。回到枇杷巷,回到她身邊。
可他不知道,戰場不是江南的雨巷,刀劍不會因為牽掛就變得溫柔。當他握緊長槍的那一刻,有些東西,就已經碎了,像被馬蹄踏碎的書聲,再也拼不回原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