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的信,隔了整整一年才再到阿蠻手上。
那時江南已入梅,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枇杷巷的青石板縫里鉆出了青苔,滑得像抹了油。阿蠻的鎧甲早就縫好了,水牛皮被金線銀絲裹得厚實,她把它藏在樟木箱底,墊著三層軟布,像藏著個易碎的夢。
送信的是個滿臉風(fēng)霜的老兵,少了只耳朵,說話時總側(cè)著頭。他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塊染了黑血的絹布,上面的字跡是用手指蘸著血寫的,歪歪扭扭,卻每一筆都像刻在骨頭上。
“這是沈?qū)④姟恫唬菚r他還是個隊正,在黑風(fēng)口突圍時寫的。”老兵的聲音嘶啞,“他讓我務(wù)必送到,說……說這是給江南的阿蠻姑娘的。”
阿蠻的手指剛觸到絹布,就像被火燙了似的縮回來。黑血已經(jīng)發(fā)硬,摸上去糙得像砂紙,她卻認(rèn)出那絹布的料子——是她給沈硯做的汗巾,邊角還繡著半朵梔子花,如今被血浸得發(fā)黑,只剩點模糊的白。
血字不多,只有三行:
“阿蠻,見字如面。
黑風(fēng)口大勝,我升營尉。
勿念,待我。”
沒有提傷,沒有說苦,連那句“待我”都比從前沉了許多,像塊浸了水的石頭。阿蠻把絹布貼在臉上,血腥味混著北地的沙塵氣撲過來,嗆得她直咳嗽,眼淚卻流不出來,只覺得心口像被鈍刀子割,一下下的,疼得發(fā)麻。
老兵看著她發(fā)白的臉,忽然嘆了口氣:“沈營尉是個狠人。黑風(fēng)口那仗,他帶三百人堵北狄五千騎兵,右腿的傷還沒好利索,就拄著槍沖在最前面。北狄的箭跟下雨似的,他后背中了三箭,還硬撐著砍倒了敵酋……”
“他后背中了箭?”阿蠻猛地抬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軍醫(yī)呢?治好了嗎?”
“治是治了,”老兵別過臉,不敢看她,“就是……后背的肉爛了一大塊,冬天一到,就疼得直打滾。他總說,忍忍就過去了,江南的阿蠻還在等他……”
阿蠻抓起桌上的剪刀,轉(zhuǎn)身就往樟木箱跑。陳嬤嬤在后面喊“你要做什么”,她也不回頭,“咔嚓”一聲撬開箱子鎖,把那件金線鎧甲抱出來,往老兵懷里塞:“你幫我給他帶去!這鎧甲能擋箭,讓他一定穿上!”
老兵慌忙擺手:“姑娘使不得!沈?qū)④娬f了,他現(xiàn)在是軍官,有制式甲胄,不能搞特殊。再說……再說我這把老骨頭,能不能回得去黑風(fēng)口都難說。”
阿蠻的手僵在半空。她看著老兵空蕩蕩的左耳,看著他褲管里空蕩蕩的右腿——原來這一年里,沈硯身邊的人,都和他一樣,在一點點“碎”掉。
“那我自己去。”她忽然說,眼睛亮得嚇人,“我去黑風(fēng)口找他,給他送鎧甲。”
“傻丫頭!”陳嬤嬤沖過來抱住她,“北地在打仗,到處是死人,你一個姑娘家怎么去?再說沈小子讓你等,你就乖乖等,別給他添亂!”
阿蠻被按在椅子上,看著那血書絹布,忽然抓起針線,把絹布縫進(jìn)了自己的衣襟里。血字貼著心口,像塊滾燙的烙鐵,她一遍遍地念:“黑風(fēng)口大勝,升營尉……待我……”
從那天起,阿蠻不再繡鎧甲,開始繡地圖。她把周先生給的北地輿圖鋪在繡架上,用不同顏色的線標(biāo)出沈硯去過的地方:雁門關(guān)用銀線,狼牙關(guān)用金線,黑風(fēng)口用紅線,線與線之間繡著小小的箭頭,像他走過的路。
她總在夜里坐在地圖前,對著黑風(fēng)口的位置發(fā)呆。那里離江南有幾千里?沈硯拄著槍沖陣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枇杷巷的雨?他后背疼得打滾時,會不會摸出那半塊桂花糕?
秋末時,朝廷派來的信使敲鑼打鼓地進(jìn)了枇杷巷,手里舉著“喜報”,紅綢子在風(fēng)里飄得像團(tuán)火。
“沈硯沈?qū)④姡髷”钡抑髁Γ諒?fù)三座城池,圣上親封‘昭武校尉’,賞黃金百兩,綢緞千匹!”
巷子里的人都圍過來道賀,說阿蠻好福氣,等來了個將軍夫婿。阿蠻笑著給信使倒茶,手卻在發(fā)抖,倒得滿桌都是水——她知道,越大的軍功,越要拿命去換。
信使喝著茶,忽然壓低聲音說:“沈校尉這次立了奇功,卻也……得罪了人。聽說他查到糧草官克扣軍餉,還私通北狄,剛把證據(jù)遞上去,就被調(diào)去守死人谷了。”
“死人谷?”阿蠻的心猛地一沉。
“那地方是絕地,三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路能進(jìn),北狄打了三年都沒打下來,”信使嘆了口氣,“說是讓他去守,其實就是……”
后面的話沒說出口,阿蠻卻懂了。就像沈硯當(dāng)年說的,戰(zhàn)場不僅有刀箭,還有人心。他那點從私塾學(xué)來的“仁義”,在這泥潭里,怕是早就被磨得只剩骨頭了。
送走信使的那天晚上,阿蠻做了件紅裙。用的是當(dāng)年準(zhǔn)備做嫁衣的蜀錦,金線繡的鸞鳥繞著裙角飛,她把沈硯的血書絹布縫在裙腰里,貼著心口的位置。
陳嬤嬤看著她在油燈下飛針走線,忽然抹起了眼淚:“你這是……要做什么?”
“我要去死人谷。”阿蠻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我給他跳破陣舞。他說過,我跳起來像團(tuán)火,火能驅(qū)邪,也能……給他壯膽。”
陳嬤嬤知道攔不住她,連夜給她收拾行李,把攢了一輩子的銀鐲子塞給她:“路上小心,實在找不到,就回來,繡坊永遠(yuǎn)是你的家。”
阿蠻沒說話,只是把那枚雙魚玉佩摘下來,放在陳嬤嬤手里:“您替我收好,等我和他回來,再戴上。”
出發(fā)那天,天還沒亮。阿蠻穿著紅裙,背著個小包袱,里面是給沈硯的新鞋,鞋底繡了密密麻麻的防滑紋,還有一匣子剛做的桂花糕,甜得能齁死人。
她沒告訴任何人,悄悄走出枇杷巷。巷口的老枇杷樹落了葉,枝椏光禿禿的,像只伸向天空的手。阿蠻對著樹拜了三拜,輕聲說:“等我?guī)貋恚o你澆水。”
路上走了整整兩個月。她扮成男裝,跟著商隊走戈壁,過荒原,好幾次差點被北狄的游騎抓住,全靠藏在裙角的剪刀和那股子“要見沈硯”的瘋勁才躲過去。
有次在沙漠里迷了路,水喝光了,她躺在沙子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沈硯給她講過的《甘石星經(jīng)》。他說“北斗七星像把勺子,能指方向”,她就真的順著北斗的方向走,走了三天三夜,竟真的走出了沙漠。
到死人谷外的軍營時,她的紅裙已經(jīng)磨破了邊,腳上的鞋爛得露出腳趾,臉上全是風(fēng)沙刻的痕,只有那雙眼睛,還亮得像江南的星。
哨兵攔住她,問她找誰。她說找沈硯,沈校尉。
哨兵上下打量她,忽然笑了:“你找沈校尉?他現(xiàn)在是沈?qū)④娏耍瑒偞蛄藙僬蹋趲だ镳B(yǎng)傷呢。不過……”哨兵頓了頓,語氣復(fù)雜,“沈?qū)④娦宰幼兞撕枚啵郧斑€會跟我們笑,現(xiàn)在整天冷著臉,眼里像結(jié)了冰,你可當(dāng)心點。”
阿蠻的心“怦怦”直跳。她跟著哨兵往營里走,路過練兵場時,看見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著玄色鎧甲,背對著她,正在看士兵操練。身形比從前高大了許多,肩膀?qū)挼孟褡剑蟊车逆z甲凸起一塊,像是里面的傷疤沒長平。他的右腿不太靈便,站著時總微微晃一下,卻依舊挺直,像根被狂風(fēng)暴雨打過的竹子,彎了,卻沒斷。
“沈?qū)④姡腥苏摇!?/p>
那人轉(zhuǎn)過身來。
阿蠻的呼吸瞬間停了。
他瘦了,下頜線鋒利得像刀,眼角的疤痕更深了,從眉骨一直劃到顴骨。眼睛還是亮的,卻亮得發(fā)冷,像北地的冰碴子,掃過她時,竟沒認(rèn)出來。
“你是?”他的聲音低沉,帶著種她從未聽過的冷硬,像磨過石頭的鐵。
阿蠻看著他,忽然笑了,眼淚卻“唰”地掉下來。她抬手扯掉頭上的布巾,露出滿頭長發(fā),聲音帶著哭腔,卻像回到了當(dāng)年的枇杷巷:“沈硯,我是阿蠻啊。我來給你跳破陣舞了。”
沈硯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盯著她的紅裙,盯著她臉上的風(fēng)沙痕,盯著她手里緊緊攥著的小包袱,忽然踉蹌著后退一步,右手下意識地按在后背,像是疼得厲害。
“你怎么來了?”他的聲音發(fā)緊,眼神里翻涌著什么,有驚,有喜,更多的卻是恐慌,“誰讓你來的?這里是戰(zhàn)場,不是江南!”
“我來給你送桂花糕。”阿蠻走上前,把包袱遞給他,里面的糕點還帶著點余溫,“你看,還是熱的呢。”
沈硯沒接,只是死死地盯著她,眼神冷得像冰:“我不是讓你等嗎?誰準(zhǔn)你跑這么遠(yuǎn)?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我知道。”阿蠻的眼淚掉得更兇,卻把腰桿挺得筆直,“可我更知道,你后背疼的時候,沒人給你貼膏藥;你夜里冷的時候,沒人給你縫棉衣;你說‘待我’的時候,其實心里在怕……”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硯一把抱住了。他的力氣大得嚇人,勒得她骨頭都疼,鎧甲的冰冷硌著她的紅裙,可他懷里的溫度卻燙得驚人,像要把她融化。
“傻子……”他的聲音埋在她的發(fā)里,帶著濃重的鼻音,還有壓抑不住的顫抖,“你這個傻子……”
阿蠻在他懷里笑出聲,眼淚卻流得更兇。她摸著他后背凸起的傷疤,摸著他空蕩蕩的右褲管,忽然明白,他不是變了,只是把江南的溫柔藏得太深,深到只有在她面前,才敢露出點碎掉的疼。
遠(yuǎn)處的號角聲吹響了,是集合的信號。沈硯猛地松開她,眼神又恢復(fù)了冰冷,只是轉(zhuǎn)身時,右手悄悄在她手心塞了個東西。
是半塊桂花糕,比上次周先生帶來的那塊更小,上面還沾著點沙塵,卻不知被他藏了多久,竟還帶著點潮意。
“我去練兵了。”他的聲音硬邦邦的,沒回頭,“你……在帳里等著。”
阿蠻攥著那半塊桂花糕,看著他拄著槍,一步步走向練兵場,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玄色鎧甲映著光,像座沉默的山。
她忽然想起那年在枇杷巷,他踩著水洼給她送糖粥,笑得露出兩顆梨渦。
原來有些東西,不管隔了多少風(fēng)沙,多少刀箭,都還在。
只是她不知道,沈硯走進(jìn)帳時,右手緊緊攥著那塊沾了阿蠻體溫的桂花糕,指節(jié)泛白。帳案上放著封剛寫好的信,收信人是京中的御史,里面是糧草官私通北狄的證據(jù),還有他自己畫的地形圖——明日拂曉,他要帶五百死士,抬著空棺,去端北狄的老巢。
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那里藏著阿蠻的血書絹布。
“等我。”他對著帳外的風(fēng)輕聲說,像在對她說,又像在對自己說,“這次,一定帶你回江南。”
夕陽落在死人谷的城樓上,把玄色的鎧甲染成了金紅色。阿蠻站在帳前,看著那抹金色,忽然提起紅裙,在空地上跳起了破陣舞。
風(fēng)聲是鼓點,黃沙是舞臺,她的紅裙在風(fēng)中翻卷,像團(tuán)燒不盡的火。她跳得越來越快,把三年的等待,三年的牽掛,都跳進(jìn)了舞里。
她知道,明日他要去打仗,要去拼命,要去圓那個“紅綢繞巷”的夢。
她只盼著,這團(tuán)火能燒得久一點,再久一點,能照亮他回來的路。
可她不知道,沈硯在帳里看著她的影子,早已握緊了長槍。他給她準(zhǔn)備了最后一樣?xùn)|西,是用刀在貼身的甲片上刻的字,只有兩個:
“等我。”
刻得太深,幾乎要把甲片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