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纏纏綿綿下了三年。

陳嬤嬤把那枚雙魚玉佩用紅綢系著，掛在枇杷樹的枝椏上。玉佩被雨水洗得透亮，陽光穿過時，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當年阿蠻繡帕上的梔子花。

巷口的繡坊換了新主人，是個手笨的姑娘，繡出的枇杷總歪歪扭扭。陳嬤嬤看著，總想起阿蠻坐在窗前的模樣，銀簪在發間閃著光，指尖的絲線能把枇杷的絨毛都繡得活靈活現。

“陳嬤嬤，您又在看樹啊？”新主人端著茶出來，見她望著玉佩出神，“這玉佩掛了三年，風吹雨打的，要不要收進屋里？”

陳嬤嬤搖搖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不用，這是阿蠻的念想，得讓它在這兒等著。”

她總覺得，阿蠻沒走。說不定哪天清晨，就會聽見巷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穿著紅裙的姑娘提著包袱跑回來，笑著喊“嬤嬤，我帶沈硯回來了”。

這念想撐著她，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梅雨季。

第四年開春，枇杷樹結了滿枝的果，黃澄澄的，壓得枝椏都彎了。陳嬤嬤踩著梯子摘果，忽然看見巷口站著個身影。

那人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背著個破舊的包袱，右腿有些跛，走路時身子微微晃。他的臉上刻著風霜，眼角的疤痕更深了，卻在看見枇杷樹時，忽然停下腳步，像被什么絆住了腳。

陳嬤嬤手里的竹籃“哐當”掉在地上，枇杷滾了一地，黃得刺眼。

“你……你是……”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花鏡滑到鼻尖，也顧不上扶。

那人慢慢轉過身，看著她，嘴唇動了動，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那梨渦，陳嬤嬤記了十幾年。

“陳嬤嬤，”他的聲音沙啞，像被北地的風沙磨過，“我回來了。”

是沈硯。

他真的回來了。

沈硯是被路過的商隊從懸崖下救上來的。那時他胸口插著箭，右腿斷了，懷里卻死死抱著塊染血的絹布，上面繡著半朵梔子花。商隊的人說，他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后一句話不說，只憑著記憶往南走，走了整整一年，才瘸著腿踏進江南。

他走進繡坊時，腳步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屋里的陳設還和三年前一樣，阿蠻的繡架擺在窗邊，上面搭著塊沒繡完的絹，針腳停在交頸雁的翅膀上，仿佛繡的人隨時會回來續上。

“阿蠻呢？”他問，聲音輕得像怕碎掉。

陳嬤嬤別過頭，指著墻上的畫像——是阿蠻走前畫的，穿著紅裙，笑著，眼睛亮得像星。“她……她去死人谷找你了。”

沈硯的臉色瞬間白了。他踉蹌著后退，后背撞在繡架上，絹布“嘩啦”掉下來，露出下面壓著的金線鎧甲。鎧甲的夾層里掉出團棉花，還帶著江南的水汽。

“她去找我了……”他喃喃自語，忽然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是我沒遵守約定……是我讓她等太久了……”

陳嬤嬤看著他后背凸起的傷疤，看著他空蕩蕩的右褲管，忽然想起阿蠻臨走時說的話：“嬤嬤，他要是回來了，告訴她，我在枇杷樹下等他跳破陣舞呢。”

“傻孩子，”陳嬤嬤抹著眼淚，把雙魚玉佩從樹上摘下來，塞進他手里，“阿蠻說，等你回來，就讓你親自給她戴上這玉佩。”

沈硯握著玉佩，玉的溫潤順著掌心漫上來，像阿蠻的體溫。他忽然轉身沖出繡坊，跌跌撞撞地往巷外跑，右腿在青石板上拖出“沙沙”的響。

他跑到江邊，跑到驛站，跑到所有能打聽消息的地方，得到的答案都一樣：死人谷最后那場仗，北狄老巢被端了，卻也傳來昭武校尉沈硯戰死的消息，他的棺木前，有個穿紅裙的江南姑娘……沒了下文。

沈硯不信。他總覺得阿蠻在等他，像當年在枇杷巷里，一等就是三年。

他在繡坊住了下來，學著阿蠻的樣子繡活。笨手笨腳的，針扎得滿手是洞，卻固執地要繡完那幅交頸雁。他把阿蠻的紅裙找出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樟木箱里，上面壓著那件金線鎧甲。

梅雨季又來時，他坐在枇杷樹下，看著雨絲纏在枝椏上，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沈硯？”

那聲音軟軟的，像被雨絲濾過，帶著點枇杷的甜。

沈硯猛地回頭。

巷口站著個姑娘，穿著月白衫，提著個小包袱，發間的銀簪在雨里閃著光。她的臉上帶著風沙痕，卻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像極了當年在窗臺上數雨珠的阿蠻。

“你……”沈硯的聲音發緊，幾乎不敢呼吸。

姑娘走上前，從包袱里掏出塊桂花糕，遞給他。糕點還帶著點余溫，甜得能齁死人。“我在死人谷的懸崖下被采藥人救了，昏迷了半年才醒。他們說你回江南了，我就……就趕回來了。”

她的手腕上纏著紗布，是當年用匕首劃的傷，已經長平了，卻留下道淺淺的疤，像條紅繩。

沈硯看著她，忽然把她緊緊抱住，力氣大得像要把她揉進骨血里。他的右腿站不穩，兩人一起跌坐在枇杷樹下，雨水打濕了頭發，混著眼淚往下流。

“你這個傻子……”他埋在她的發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不是讓你等我嗎？”

“我等了啊，”阿蠻笑著，眼淚卻掉得更兇，“我在枇杷樹下等你呢，你看，樹都結果了。”

雨還在下，打在枇杷葉上沙沙響。沈硯從懷里掏出雙魚玉佩，顫抖著給她戴上，玉墜貼著她的心口，暖得像團火。

“阿蠻，”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得像當年在雨里說要娶她時，“我沒騙你。”

他從包袱里拿出一卷紅綢，是他瘸著腿跑遍江南的綢緞莊，找了最紅最亮的料子。他把紅綢系在枇杷樹的枝椏上，紅綢在雨里飄啊飄，纏滿了整棵樹，像當年承諾的那樣。

“現在，”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像在等她握住，“可以給我跳支破陣舞了嗎？”

阿蠻看著他，忽然提起裙擺，在雨里跳了起來。紅綢在她身邊飛，雨珠在她發間跳，她的舞姿不如當年輕盈，卻像團燒不盡的火，把江南的雨都烤暖了。

沈硯坐在樹下看著，忽然笑了，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他知道，有些約定，不管隔了多少風沙，多少生死，總能等到花開結果的那天。

雨停時，夕陽從云縫里鉆出來，照在枇杷樹上。紅綢纏著黃果，亮得晃眼。阿蠻靠在沈硯懷里，看著他指尖的針在絹布上走，交頸雁的翅膀終于繡完了，雁嘴里銜著的紅繩盡頭，繡著兩個小小的字：

硯，蠻。

沈硯低頭吻了吻她的發，輕聲說：“我們種滿枇杷樹吧，像當年說的那樣。”

阿蠻點頭，把臉埋在他的衣襟里，聞見皂角的清香混著枇杷的甜，像回到了那年的雨巷，他踩著水洼送來糖粥，笑著說：“阿蠻，等我回來娶你。”

這一次，他真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