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后的第一個周三,蘇晚在玻璃罐里擺了新糖。是水果硬糖,橘子味的,糖紙印著笨拙的星星圖案——她照著外婆留下的舊糖紙畫的,用丙烯顏料涂了層亮閃閃的金粉。
陸則進來時,她正趴在柜臺上數糖。陽光透過天窗落在他肩頭,把淺灰色襯衫染成暖融融的顏色。
“今天不賣冰咖啡。”她抬起頭,把玻璃罐推到他面前,“新到的糖,嘗嘗?”
他挑了顆橘子味的,剝開糖紙時動作頓了頓。糖紙背面有行小字,是蘇晚用鋼筆寫的:“1999年秋天,有個小男孩的糖被搶了。”
陸則的耳尖紅了。“你記起來了?”
“王奶奶說的。”她憋著笑,“她說我小時候像只小霸王,搶了鄰居家男孩的糖,還把糖紙塞進外婆的餅干盒。”
他把糖放進嘴里,橘子味的甜漫開來。“其實是我故意讓給你的。”他低聲說,“那天你蹲在地上哭,說再也畫不出星星了。”
蘇晚愣住了。她突然想起那個被暴雨淋濕的午后,她的素描本掉進泥里,剛畫的星星全糊了。是個穿藍背帶褲的小男孩,把手里的糖塞給她,說“糖是甜的,吃了就能畫出更亮的星星”。
原來有些溫柔,從童年就開始了。
晚上關店后,陸則帶她去了老城區的檔案館。在積灰的舊報紙堆里,他翻出張2000年的社區簡報,角落印著張照片——便利店門口的兒童節活動,扎羊角辮的女孩舉著幅畫,旁邊的小男孩正往她口袋里塞糖。
“這是我外婆剪下來的。”他指著照片邊緣的折痕,“她說要等我們再遇見時,當作‘證據’。”
蘇晚摸著泛黃的報紙,突然覺得眼眶發熱。兩個外婆早就埋下的線,終于在二十年后,被他們親手牽了起來。
回去的路上,陸則牽起她的手。他的掌心很暖,指尖纏著圈創可貼——是白天幫她搬畫架時被釘子劃破的。
“明天別開店了。”他說,“帶你去個地方。”
第二天,陸則帶她去了城郊的桂花林。三月的桂花還沒開,但枝頭已經鼓出小小的花苞。他從背包里拿出個素描本,翻開第一頁,是幅童年的畫:扎羊角辮的女孩蹲在地上畫星星,旁邊的男孩正爬樹摘桂花,樹枝上掛著他的藍背帶褲。
“摔斷胳膊那天畫的。”他撓了撓頭,“本來想送給你,結果住院時弄丟了。”
蘇晚接過素描本,往后翻,發現每一頁都有便利店的影子:雨天的卷閘門,門口的竹椅,甚至她貼在貨架上的手繪標簽。最新的一頁畫著顆糖,糖紙展開,里面寫著:“欠你的星星,用一輩子來畫。”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插畫集扉頁,那句“獻給季風吹過的每個瞬間”。原來最好的瞬間,從來不是轟轟烈烈的相遇,而是藏在糖紙里、畫本里、年復一年的等待里。
梅雨季來得猝不及防。接連幾天的暴雨,讓老城區的石板路積了水,倒映著便利店暖黃的燈光,像塊融化的蜂蜜糖。
蘇晚在店里支起個小桌子,擺上陸則送的咖啡機。他說“總喝冰咖啡對胃不好”,特意教她煮熱可可,用的是他外婆留下的老配方:加納可可粉,加半塊黃油,最后撒層肉桂粉。
周三晚上,陸則進來時,褲腳沾著泥。他剛從工地回來,老城區的排水系統在改造,他盯著工人忙到現在。
“熱可可好了。”蘇晚把杯子推給他,杯壁上畫著個小小的傘圖案。
他接過杯子時,手腕上的舊疤在燈光下很明顯。蘇晚突然想起他說的“從摘桂花那天就開始還債”,伸手輕輕碰了碰那道疤:“還疼嗎?”
“早不疼了。”他握住她的手,往自己掌心按了按,“但每次看到,就想起你當時哭鼻子的樣子。”
她氣鼓鼓地抽回手,卻被他拽著按在胸口。窗外的雨聲噼里啪啦,店里的掛鐘滴答作響,他的心跳聲隔著襯衫傳來,比任何聲音都清晰。
“下周文物局的人要來考察。”他突然說,“想讓你講講便利店的歷史。”
“我怕講不好。”蘇晚的聲音有點發緊,“我沒外婆那么會說話。”
“你只要講真話就好。”他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講那個總忘事的插畫師,怎么學著記臺賬;講周三的冰咖啡,怎么變成了熱可可;講……”他頓了頓,聲音溫柔得像雨,“講我們怎么在這里,重新找到小時候的星星。”
那天晚上,蘇晚做了個夢。夢見外婆和陸則的外婆坐在竹椅上曬太陽,手里各拿著顆水果糖。外婆說:“我就說吧,星星畫滿的時候,人總會湊到一塊兒。”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雨停了,陽光從天窗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蘇晚爬起來翻速寫本,在最新一頁畫了兩杯碰在一起的熱可可,旁邊寫著:“有些等待,是為了把雨天,過成甜的。”
秋分那天,老城區舉辦了首屆“晚晴文化節”。蘇晚的插畫展就設在便利店隔壁的騎樓里,墻上掛滿了她畫的星星——有外婆的藍布圍裙,有陸則修電閘的背影,還有兩個老人坐在竹椅上的側影。
陸則的設計模型擺在展廳中央,便利店被一圈星星燈圍著,像個不會熄滅的燈塔。
“陸設計師,這模型里的天窗,是不是照著蘇小姐的插畫做的?”有記者笑著問。
陸則看了眼正在給小朋友簽名的蘇晚,嘴角彎了彎:“是照著她眼里的星星做的。”
蘇晚的臉一下子紅了,低頭繼續簽名,卻在畫星星時,不小心把筆尖戳到了紙上。旁邊的小男孩指著紙背面,突然喊:“姐姐,這里有字!”
她愣了一下,翻過來才發現,是陸則偷偷寫的:“下個月初三,去民政局門口等你,像等周三的冰咖啡那樣準時。”
眼淚突然涌了上來。她抬頭看向人群中的陸則,他正對著她笑,眼里的光比展廳里的星星燈還要亮。
文化節結束后,蘇晚在便利店門口掛了塊新牌子,是陸則用老梧桐木做的,刻著“晚晴”兩個字,旁邊加了行小字:“全年無休,24小時亮燈。”
王奶奶來買鹽時,指著牌子笑:“以前總說你外婆傻,守著個小店不挪窩,現在才明白,這燈亮著,心里就踏實。”
蘇晚想起外婆臨終前說的話:“便利店就像個坐標,只要它還在,走再遠的路,都能找回來。”
又一個周三的晚上,陸則走進店時,蘇晚正在煮熱可可。他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聞著空氣中的肉桂香,突然說:“明天去看看婚紗?”
她手里的勺子“當”地掉在鍋里:“這么快?”
“不快了。”他轉身,從口袋里拿出個絲絨盒子,里面是枚戒指,戒托上鑲著顆小小的星星,“從1999年搶我糖那天起,就開始算了。”
蘇晚看著戒指,突然想起那個被她塞進玻璃罐的水果糖。原來有些糖,要等二十多年,才能嘗到最甜的味道。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們交疊的手上,便利店的風鈴輕輕作響。蘇晚低頭看著戒托上的星星,突然明白,所謂永遠,不是轟轟烈烈的承諾,而是把每個平凡的周三,過成值得紀念的日子。
就像季風吹過老城區,吹過亮著燈的便利店,吹過兩個緊緊相依的身影,把所有藏在時光里的溫柔,都釀成了一輩子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