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建在便利店的后間,陸則特意請人在屋頂開了扇天窗,正對著門口的竹椅。蘇晚把外婆的素描紙掛在墻上,泛黃的紙頁上,外婆畫的流浪貓和她畫的陸則修電閘的背影并排貼著,兩張紙的邊緣輕輕碰在一起,像跨越時光的擁抱。
她的第一幅畫快畫完了。畫的是民政局門口的陽光,金色的光線里飄著絹布桂花的影子,角落里有個穿白襯衫的人影,手里攥著本紅本本。陸則走進來時,她正給畫上色,橘紅色的顏料在紙上暈開,像極了當年搶他糖時,他耳尖的顏色。
“在畫什么?”他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呼吸掃過她的耳垂,帶著點松木的清香——他下午一直在打磨門口的插畫架。
“畫我們的第一天。”蘇晚把畫筆遞給他,筆桿上還沾著她的溫度,“你來畫顆星星,就像你戒指上的那顆?!?/p>
他接過畫筆,在畫紙的角落添了顆小小的星,筆尖的顏料蹭在她手背上,像顆會發燙的朱砂痣?!懊魈烊ベI棵桂花樹吧,要嫁接的,能開金桂和銀桂。花農說這種樹最戀家,扎了根就再也不會走了?!?/p>
蘇晚想起他外婆煮的桂花湯圓,想起城郊桂花林里的素描本,突然覺得有些味道,能從童年一直甜到白頭。她轉身時撞到他懷里,聞到他襯衫口袋里露出的紙角——是張購物清單,上面寫著“桂花樹苗、花肥、木圍欄(要刻星星圖案)”,字跡干凈利落,和他的人一樣。
“對了,”陸則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小鐵盒,打開是些銀色的細鐵絲,“昨天在工地撿的,想給你彎些星星掛在畫室里。”
蘇晚看著他笨拙地把鐵絲繞成星子的形狀,指尖被扎出個小紅點也沒察覺。突然想起那個暴雨夜,他渾身濕透地站在便利店門口,手里攥著保住店鋪的批文,胳膊上還滲著血——原來有些溫柔,從來不是刻意做出來的,而是藏在骨子里,從童年到白頭,都沒變過。
買桂花樹那天,陸則特意請了假?;ㄞr的卡車停在巷口時,街坊們都圍了過來。樹有兩米多高,枝干上纏著草繩,露出的枝椏上鼓著密密麻麻的花苞,花農說這是棵二十年的老樹,能開金桂和銀桂,秋天的時候,香味能飄滿整條街。
他們把樹種在門口的竹椅旁,蘇晚蹲在地上給樹澆水,指尖沾著的泥水蹭在褲腳上,像幅不經意的畫。陸則拿著卷尺量距離,眉頭微微皺著——他總這樣,做什么都要精準,連樹坑的深度都要比圖紙多兩厘米,說“這樣根才能扎得穩”。
“像不像我們?”她指著樹干上纏繞的兩根枝條,一根粗點,帶著淺褐色的皮,一根細點,泛著青綠色,卻在頂端緊緊交纏在一起。
陸則蹲下來,握住她沾著泥土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她心頭發顫。“像。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纏在一起了,以后還要纏一輩子?!?/p>
街坊們來看熱鬧時,太陽已經爬到騎樓的屋頂。王奶奶把家里的舊花盆搬來,種上了太陽花,說“桂花要配太陽花,才夠熱鬧”;面館老板娘端來剩下的面湯,說“這湯養樹,比化肥好,當年你外婆就用它澆門口的仙人掌”;連那對小學生都帶來了彩色粉筆,蹲在新釘的木圍欄上畫了滿墻的星星,說“這樣桂花樹就能知道,這里住著會畫星星的姐姐”。
蘇晚看著熱鬧的人群,突然明白外婆為什么守著這店三十年。原來便利店從來不是孤島,是街坊們的牽掛織成的網,而她和陸則,只是剛好站在網中央,被這些溫暖的牽掛輕輕托著,從童年到白頭。
傍晚收工的時候,陸則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牌子,是用梧桐木做的,上面刻著“晚晴桂”三個字,旁邊畫著顆星星。“以后這樹就叫這名,跟便利店一樣,都是我們家的?!?/p>
蘇晚摸著牌子上的刻痕,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外婆在便利店的招牌后面刻下“小晚的家”。原來所謂的傳承,不過是把長輩的念想,換種方式繼續守護,從一塊招牌,到一棵樹,再到兩個人的余生。
桂花樹栽下后,周三有了新習慣。陸則不再買冰咖啡,蘇晚也不再煮熱可可,他們會搬兩張竹椅坐在桂花樹下,分享同一副耳機,聽老城區的廣播。
有時是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陸則就會默默記下,第二天一早把便利店門口的石板縫再填些水泥;有時是老歌,唱著“歲月長,衣裳薄”,蘇晚就會靠在他肩膀上,數他襯衫第二顆紐扣上的磨損——那是總被她無意識摩挲的地方;有時什么也不說,就看著夕陽漫過騎樓的屋頂,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要一直纏到時光的盡頭。
這天下午,蘇晚在倉庫翻找舊賬本時,碰倒了個木箱。里面滾出個黑色的收音機,是外婆當年聽評書用的,外殼掉了塊漆,卻還能看清上面的花紋——是朵小小的桂花。
陸則拿著螺絲刀拆開時,金屬零件上的銹跡簌簌掉下來?!斑€能修?!彼皖^擦著齒輪,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小片陰影,“小時候我總趴在你家窗臺,聽這收音機里的評書,你外婆總說‘阿則想聽就進來,站在外面像只可憐的小狗’?!?/p>
蘇晚突然想起王奶奶說的,當年有個小男孩總蹲在便利店窗臺下,手里攥著顆糖,收音機里的評書聲和他的呼吸聲混在一起,像首安靜的歌。
收音機修好的時候,夕陽剛好落在喇叭上。陸則按下開關,沙沙的聲響里,突然傳出段模糊的童聲——
“我要給便利店畫滿星星!”是她的聲音,帶著點孩子氣的倔強。
“那我就給你摘最香的桂花?!笔顷憚t的聲音,比現在清亮,卻帶著同樣的認真。
蘇晚愣住了。這是二十年前的兒童節,社區廣播錄下的聲音。她轉頭看陸則,發現他的眼眶紅了,像被夕陽染過的天空。
“原來我們早就說好了?!彼兆∷氖?,掌心的溫度燙得她心頭發顫。
風吹過桂花樹,葉子沙沙作響,像外婆在天上笑著說“早就知道了”。蘇晚把臉頰貼在他的袖口,突然聞到淡淡的桂花香——原來花苞已經悄悄綻開了第一朵,金黃金黃的,像顆被時光藏了二十年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