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則把那段童聲錄成了磁帶。他找遍了老城區的舊貨市場,才淘到個能用的磁帶機,機身是磨得發亮的銀色,按下播放鍵時會發出輕微的“咔嗒”聲,像老式座鐘的齒輪在轉。
蘇晚在磁帶盒上畫了兩個扎羊角辮的小孩,一個舉著畫筆,筆尖沾著星星的顏料;一個捧著桂花枝,褲腳還沾著泥土。畫完才發現,兩個小孩的衣角纏在了一起,像打了個解不開的結。
“等桂花樹開花了,就把磁帶放給它聽?!彼汛艓M磁帶機,按下播放鍵。童聲混著沙沙的電流聲漫出來,驚飛了停在桂花樹枝上的麻雀。
陸準則在給便利店刷漆。米白色的顏料調得很淡,像稀釋過的陽光,他說這是“外婆圍裙的顏色”。腳手架搭在門口,他站在上面往下刷時,能看見蘇晚趴在柜臺上畫磁帶盒,筆尖戳到嘴角也沒察覺——這模樣和她小時候蹲在地上畫星星時,一模一樣。
“當心點?!碧K晚仰頭喊他,聲音被風卷著,飄到他耳邊時軟乎乎的。
他低頭笑了,油漆刷在墻面上,拉出整齊的紋路?!懊魈煳奈锞值娜藖韽筒椋胱屇阒v講這收音機的故事。”
“我怕講不好?!碧K晚摸著收音機上的桂花花紋,指腹蹭過掉漆的地方,“我嘴笨,不像外婆,能把一顆糖的故事講得甜津津的?!?/p>
陸則從腳手架上跳下來,褲腿沾著的漆點落在石板路上,像撒了把碎米。他蹲下來,指尖碰了碰她的發梢:“不用講得多好。就說這收音機里藏著兩個小孩的約定,一個說要畫星星,一個說要摘桂花,后來他們真的做到了。”
那天晚上關店時,蘇晚把收音機擺在柜臺上,旁邊是他們的紅本本。月光透過天窗照進來,在紅本本的照片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誰悄悄畫了顆星星。陸則在調試磁帶機,童聲一遍遍循環,他突然指著喇叭說:“你聽,這里有桂花落的聲音?!?/p>
蘇晚湊近了聽,果然有沙沙的輕響,像那年秋天,她蹲在地上撿桂花,陸則站在樹下,樹枝晃動時落下的花雨。原來有些聲音,早被時光藏在了磁帶里,等了二十年才終于被聽懂。
文物局的人來那天,老城區飄著細雨。蘇晚站在便利店門口,手里攥著外婆的糖紙鐵盒,指尖被雨水浸得微涼。陸則站在她旁邊,工裝外套的袖口卷著,露出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是為她摘桂花時摔的,此刻在雨霧里,像道溫柔的年輪。
領頭的專家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先生,戴著圓框眼鏡,手指在便利店的木門上輕輕敲著。“這騎樓的木紋里,藏著老城區的魂啊?!彼D頭看向蘇晚,“小姑娘,給我們講講這店的故事吧?!?/p>
蘇晚深吸一口氣,雨絲里混著桂花香,讓她想起外婆說的“心里發慌時,就聞聞桂花”。
“這是我外婆開的店,叫晚晴。”她指著墻上的招牌,雨水打濕了“晴”字的最后一筆,像滴沒干的眼淚,“她總說,晴天的糖最甜,雨天的熱可可最暖,所以不管什么天氣,店門都開著。”
她講外婆的藍布圍裙,口袋里總裝著給小孩的糖;講陸則修電閘的那個雨夜,他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像道劈開黑暗的光;講那臺舊收音機,里面藏著二十年前的童聲,一個說要畫星星,一個說要摘桂花。
“這不僅是間便利店,”她轉身指向墻上的素描和設計圖,外婆畫的流浪貓和陸則畫的騎樓輪廓并排貼著,“是兩代人的記憶,是我們的家?!?/p>
老先生摸著斑駁的柜臺,突然笑了,眼鏡片后的眼睛亮起來:“我小時候也住這附近,總來買橘子味的硬糖。老板娘——應該是你外婆吧——總多給我一顆,說‘給隔壁那個畫畫的小姑娘’?!?/p>
蘇晚愣住了。雨還在下,打在桂花樹葉上沙沙響,像無數細碎的時光在翻頁。原來有些記憶,早就刻在了老城區的骨子里,藏在騎樓的木紋里,藏在便利店的糖罐里,等著被時光一點點喚醒。
考察結束后,老先生在建議書上簽了字,說要把便利店列為“城市記憶示范點”。陸則把建議書貼在墻上,紅印章旁邊,蘇晚畫了顆星星,紅的字,黃的星,像幅熱鬧的畫。
“晚上想吃什么?”他轉身問她,眼里的笑比雨后天晴的光還亮。
蘇晚踮腳幫他拂去肩上的雨絲,指尖觸到他發燙的皮膚:“吃桂花湯圓吧。用你外婆的老砂鍋,我腌的糖桂花也該開封了?!?/p>
陸則的外婆留下個砂鍋,粗陶的質地,鍋底刻著個小小的“陸”字,邊緣有處磕碰的缺口——陸則說,是他小時候踮腳夠灶臺,把鍋碰掉時磕的,為此被罰站了一下午,卻偷偷把缺口對著自己,怕外婆看見心疼。
蘇晚用這鍋煮湯圓,糯米粉是老街坊送的,說“新磨的,比超市的細”。桂花是去年曬的,糖是自己腌的,一層桂花一層糖,在玻璃罐里沉了大半年,開蓋時甜香能漫出半條街。
湯圓浮起來的時候,陸則從畫室里翻出個相冊。深棕色的封皮,邊角磨得發亮,是他外婆的遺物。他一頁頁翻著,里面是老城區的舊影:磚墻上的爬山虎,巷口的修鞋攤,還有便利店門口,外婆坐在竹椅上曬太陽的側影。
翻到最后一頁時,蘇晚停住了筷子。照片有點褪色,卻能看清畫面:年輕的陸外婆牽著個小男孩,他穿著藍背帶褲,手里攥著顆糖;對面的臺階上,蘇晚的外婆正給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梳頭發,女孩手里舉著張畫,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星星。背景里,梧桐樹葉綠得發亮,像要滴出汁來。
“這是2002年拍的?!标憚t的指尖輕輕碰了碰照片里的小女孩,“我外婆說,那天你跟著父母去新城區,她特意拉著我來送你,結果你蹲在地上畫星星,沒看見我們。”
蘇晚的筷子落在碗里,濺起的糖水打在照片上。她突然想起那個搬家的清晨,天還沒亮,她把最后一張星星畫貼在便利店的玻璃上,想著“等回來時,星星就滿了”。原來她從來沒離開過,那些藏在畫里、糖里、記憶里的牽掛,早就把她和這里,和他,緊緊系在了一起。
窗外的雨還在下,收音機里放著那段童聲。陸則突然從相冊里抽出張糖紙,橘紅色的,背面有個小小的牙印——是他小時候咬的?!斑@是你搶我的第一顆糖,我外婆撿回來壓在相冊里,說‘等他們長大了,就告訴他們,緣分從糖開始’。”
蘇晚把糖紙放進嘴里,明明早就沒了甜味,舌尖卻泛起一陣發澀的甜。原來有些故事,從一開始就被長輩們寫好了結局,只等時光慢悠悠地翻到那一頁。
梅雨季的第二個雨夜,蘇晚在畫室畫新畫。畫的是便利店的雨夜,暖黃的燈光從玻璃窗里漫出來,門口站著個撐傘的男人,褲腳沾著泥;柜臺后趴著個打瞌睡的女孩,身上蓋著件西裝外套,領口別著顆星星。
陸則走進來時,帶著一身的濕氣。他剛從工地回來,老城區的排水系統改造好了,以后再大的雨,石板路也不會積水了。他脫外套時,蘇晚看見他胳膊上貼著創可貼——是搬排水管時被鐵皮劃的,傷口不大,卻紅得刺眼。
“怎么又受傷了?”她放下畫筆,拉著他的手腕往畫室走,藥箱就擺在畫架旁邊,是陸則特意備的,里面的碘伏和紗布總被他偷偷換成新的。
“小傷?!彼α诵?,任由她給自己換藥,指尖碰了碰畫紙上的西裝外套,“這是我第一次給你蓋的那件?”
“嗯。”蘇晚低頭系紗布,聲音悶悶的,“那天你把外套給我,自己凍得打噴嚏,還嘴硬說‘建筑師火力旺’。”
他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聞著空氣中的顏料味和桂花香?!懊魈煜氚验w樓的斜頂拆了,換成玻璃的,晚上能看到星星?!?/p>
蘇晚想起他說的“每天早三分鐘等你”,想起他在糖紙背面畫的星星,突然覺得有些承諾,不用掛在嘴邊,畫在紙上,藏在日子里,就夠了。她轉身時,畫筆掉在畫紙上,暈開個小小的墨點,像顆突然落下的星。
“還差顆星星。”她撿起畫筆,在墨點旁邊添了圈光暈,“就像你第一次幫我修電閘那晚,天窗漏進來的光?!?/p>
雨還在下,但便利店的燈亮著,畫室的燈也亮著。兩個影子依偎在畫架前,像幅永遠不會褪色的畫。陸則的指尖在畫紙上輕輕劃著,從男人的衣角到女孩的發梢,最后停在那顆星星上——原來最好的時光,就是這樣,把每個平凡的雨夜,都過成值得畫下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