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閣樓斜頂那天，陸則請了巷口的老木匠。鋸子咬著木頭的聲音里，蘇晚蹲在樓下數外婆留下的釘子——都是銹跡斑斑的，卻牢牢釘住過三十年的光陰。有顆釘子上還纏著半段藍布條，是她小時候扎羊角辮的頭繩，不知怎么纏在了上面，被歲月浸成了淺灰色。

“小心木屑?！标憚t從梯子上探下頭，襯衫后背洇著汗，手里舉著塊拆下來的木板。木板內側用鉛筆寫著行歪歪扭扭的字：“小晚的星星畫，要貼在最高處。”是外婆的筆跡，筆畫被雨水泡過，暈成淡淡的藍。

蘇晚突然想起小時候總嫌閣樓矮，說星星畫不下，每次哭鬧，外婆就會摸出顆橘子糖，說“等你長大了，咱們把屋頂掀了，讓星星直接掉進你畫本里”。原來那些隨口說的愿望，早被長輩悄悄記在了心里。

新的玻璃頂裝好那天，正趕上滿月。陸則搬了張舊床墊到閣樓，鋪著外婆織的藍布床單，四角各壓著本蘇晚的插畫集。兩個人躺著看月亮從騎樓的縫隙里爬上來，月光落在蘇晚的速寫本上，她剛畫到陸則修電閘的背影，筆尖的墨痕被照得發亮。

“像不像小時候？”她戳了戳他的胳膊，“你爬樹摘桂花，我蹲在樹下畫畫，樹影落在畫紙上，像給星星蓋了層被子?！?/p>

他翻身壓住速寫本，呼吸掃過她的耳垂，帶著點松木的清香——下午他剛打磨完閣樓的欄桿?！澳菚r候不敢靠這么近，怕你搶我糖時，我會忘了躲?！?/p>

遠處的路燈亮了，透過玻璃頂在床墊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蘇晚數到第七顆“星星”時，陸則突然捂住她的眼睛。再睜開時，他手里捏著顆螢火蟲，是從后院草叢里捉的，尾巴亮得像粒會呼吸的星子。

“以后每天給你捉一只?！彼盐灮鹣x放進玻璃瓶，塞到她手里。瓶身是他用邊角料做的，刻著圈星星花紋，剛好能讓光透出來，像個小小的星空。

蘇晚想起他說要“早三分鐘等你”，想起他在糖紙背面畫的星星，原來有些溫柔，是藏在笨拙的承諾里的。她把玻璃瓶舉到玻璃頂下，月光和螢火混在一起，在陸則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陰影，像誰悄悄畫了道銀河。

玻璃瓶里的螢火蟲活了三天。第四天清晨，蘇晚發現它停在瓶口，翅膀上沾著點橘紅色的糖渣——是她昨晚不小心掉進去的。

“它也喜歡橘子味?！彼e著瓶子給陸則看，他正蹲在門口釘木圍欄，桂花樹苗的葉子上還掛著露水。圍欄的木頭上刻著星星圖案，是他熬夜鑿的，指尖被錘子砸出個青紫色的印子。

他直起身時，后腰的舊傷疼得他齜牙咧嘴。是上次為了趕文物局的批文，在暴雨里摔的，醫生說要養著，他卻總說“老城區改造耽誤不得”。蘇晚跑過去幫他捶背，指尖觸到他襯衫下凸起的骨頭，突然想起他修電閘時，脖頸處那片被燈光鍍金的皮膚——原來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把她護在安穩里。

“下午別去工地了?！彼巡Ａ糠旁趪鷻谏?，陽光透過瓶身，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王奶奶說送來的喜糖到了，要我們一起拆?！?/p>

喜糖是王奶奶親手包的，紅綢布裹著玻璃罐，里面是蘇晚復刻的橘子硬糖，糖紙印著她畫的便利店：門口的桂花樹，閣樓的玻璃頂，還有兩個牽手的人影。拆到最后一罐時，陸則突然“咦”了一聲——罐底壓著個快遞單，寄件人是“晚晴便利店”，收件人是“蘇晚”，日期是外婆走的前一天。

快遞盒里是本相冊，牛皮紙封面，用紅繩捆著。第一頁貼著張褪色的糖紙，下面寫著：“阿則媽媽托人帶的進口糖，小晚搶了半罐，剩下的要等他來吃?！焙竺嫒顷憚t小時候的照片：趴在便利店柜臺上寫作業，舉著桂花枝傻笑，胳膊上纏著紗布卻還攥著顆糖……每張照片旁邊，都有外婆的批注：“這張是阿則幫小晚撿畫紙，該給顆糖”“這張是阿則替小晚背黑鍋，得給兩顆”。

最后一頁是空白的，只有外婆的字跡：“等他們成親，就把糖紙貼滿這頁?！?/p>

蘇晚摸著空白的最后一頁，突然覺得眼眶發熱。原來外婆早就為他們的重逢，鋪好了整整一本的路，從搶糖的童年，到要共度的余生。窗外的桂花樹葉沙沙響，像兩個外婆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把空白頁，一點點貼滿屬于自己的糖紙。

陸則把他們的結婚證照片貼在相冊留白頁的正中間。紅本本的封面在陽光下泛著光，照片里的蘇晚笑得眼角彎彎，陸則的耳尖紅得像當年被搶的糖紙。

蘇晚蹲在旁邊，把民政局那天塞給他的糖紙、婚禮要發的喜糖紙，一張張貼成星星的形狀。糖紙邊緣翹起，她就用外婆留下的漿糊粘住，指尖沾著米白色的漿糊，像沾了點時光的痕跡。

“還差最后一顆?！彼笾鴱埿绿羌垼蝗幌肫鹗裁矗D身往倉庫跑。陸則跟過去時，看見她正踮腳夠最高的貨架，手里舉著個蒙塵的鐵皮餅干盒——是外婆裝水果糖的那個，鎖早就銹壞了。

蘇晚從里面翻出張最舊的糖紙，邊緣都脆了，背面卻用紅筆寫著“陸則”兩個字，是她小時候歪歪扭扭的筆跡，墨水暈開，像顆小小的心。

“你看?！彼烟羌堎N在相冊角落，剛好湊成完整的星星，“早就蓋章了?！?/p>

他突然把她拽進懷里，下巴抵在她發頂，聲音悶悶的：“我外婆走的時候說，要是等不到我們成親，就把她的金鐲子熔了，給你打個星星吊墜。”

蘇晚想起陸則戒指上的星星，突然明白有些愛，是會在兩代人之間悄悄接力的。她從口袋里掏出顆新糖，剝開糖紙塞進他嘴里，橘子味在空氣里漫開?！艾F在不用熔鐲子了，我們有一輩子的糖?！?/p>

陸則嚼著糖，含糊地“嗯”了一聲，手卻把她抱得更緊。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相冊上，把糖紙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個纏繞的人生。蘇晚數著相冊里的糖紙，突然發現每張糖紙的日期，連起來剛好是從1999年到2023年——原來時光從不會辜負認真等待的人，就像外婆說的，該甜的，總會甜。

入秋時，桂花真的開了。金桂像撒了把碎金子，綴在枝頭；銀桂像落了層雪，藏在葉間。風一吹，便利店門口就飄著甜香，街坊們路過時總會說：“晚晴的桂花開了，日子該更甜了?！?/p>

蘇晚穿著陸則找人做的婚紗站在桂花樹下，裙擺的星星繡片被陽光照得發亮。王奶奶拿著針線走過來，把朵剛摘的金桂別在她領口：“你外婆當年就說，嫁衣上得別朵新鮮桂花，才能甜到頭。”

陸則站在對面拿相機拍照，手指卻在發抖。蘇晚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幫她修電閘時，也是這樣笨拙的緊張，手里的螺絲刀都差點掉在地上。

“笑一笑呀?！蓖跄棠淘谂赃叴?，“阿則緊張得臉都白了，你再繃著，他該以為你反悔了。”

蘇晚忍不住笑了，裙擺掃過桂花樹，落下陣桂花雨，沾在她的發梢和婚紗上。陸則按下快門的瞬間，突然跑過來，把她護在懷里——他怕桂花落在她眼里，像小時候總幫她擋開飄飛的畫紙。

“別碰，會扎到?！彼皖^幫她摘頭發上的桂花，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婚紗是不是太緊了？我看你呼吸都輕了?！?/p>

“沒有?！碧K晚踮腳吻了吻他的下巴，嘗到點桂花的甜，“是太開心了，怕一喘氣，這夢就醒了?！?/p>

他把她抱得更緊，婚紗的裙擺鋪在桂花樹下，像朵盛開的云。遠處傳來李老板娘的聲音：“快讓阿則試試西裝！上次他偷偷試穿，被我撞見，臉比你婚紗還白！”

陸則的耳尖果然紅了，拉著蘇晚往店里跑，桂花落在他們身后，像條鋪向未來的路。蘇晚回頭看了眼，陽光穿過桂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突然覺得外婆說的“星星畫滿的時候，人總會湊到一塊兒”，原來是這個意思——所有的等待和鋪墊，都是為了此刻，能和愛的人，站在灑滿陽光和花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