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的日子,我變得異常忙碌。
青木君臥“病”在床,什么都得有人伺候著。對于他的“病”,我們心照不宣,他不提,我也沒必要自討沒趣。
看得出,他后悔了。
——“這靈芝味道太澀,我要天瑤池的靈芝。”
——“我說過,我要涌泉閣的八珍宴,不是讓你拿別家的湊合!”
——“讓她走吧,還百年琵琶精呢,聽得我腦門疼,音不成曲,曲不成調的。”
……
我耐著性子任由他折騰,半條命都是他的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一想到另外半條命是柳落白的,我又悲從中來,唏噓不已。
數月以后,青木君明顯圓潤了些,蒼白的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暈。我假裝不去在意他有些灰白的頭發,盡管夜深時總內疚得輾轉難眠。
一日,我從雀妖處尋得一株雨霖花,興高采烈地和在菌菇里熬了一鍋湯,另做了幾樣糕點和小菜,臨了又從柳落白房里取來一壇酒,送到青木君房里。
青木君半躺在床上,心情仍不見好,懶懶道了一聲:“沒胃口,拿走吧。”
“別啊,這湯里加了雨霖花,對你身體恢復有好處。”我諂媚地盛了一碗替他涼著,又獻寶似的把小酒壇遞給他瞧,“看!我還帶了酒呢!從柳落白房里順出來的。”
青木君聽到最后,一下來了精神,翻身坐起:“哦?快拿我瞧瞧!”
揭開酒封,酒香四溢!
饒是青木君如此見過世面的人,都瞠目結舌,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他又擺出了深沉模樣:“阿六,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么……”
當然,我非常肯定自己是故意的——這酒,柳落白說過不能碰。興許我的表情堅定如磐石,惹得青木君仰天大笑:“好好好!夢如鏡花無覓處,酒若浪子尋歸路!”
說罷,袍袖一揮,我倆已然挪到了院里的古梧桐下——茶色小幾,冰玉酒盞,釉色瓷碟,五色糕點,還有一青煙裊裊的砂鍋被擱置在小碳爐上,爐里炭火忽明忽滅,地上落葉層層疊疊。
秋天,就應該是這種感覺。
青木君端起斟滿的酒杯,仰頭就干。我見他難得有此酒興,也跟著干掉了。
幾杯酒下肚,我發現青木君的酒量并不好,說話都有點大舌頭了:“阿六,你知道這是什么酒嗎?!這是夢無憂啊!三百年才得十壇!”說到此處,他想到什么似的,將食指比到唇間,又指指山頂:“小點兒聲,別被他聽見!我之前坑蒙拐騙什么手段都用盡了,他都沒讓我聞一聞呢!老實交代,你怎么搞到手的?!”
我舉杯的手不由得一抖,酒醒了大半,擦擦額間滲出的汗水,支支吾吾地答道:“也就走進去,看見了,拿出來……”
青木君愣了楞:“就這么簡單?!”
我忐忑地點點頭——拿酒是件很復雜的事情么?雖然我真的是掘地三尺挖出來的。
看著青木君撫掌大笑的樣子,我心里五味雜陳,忽而想到,既然如此,這酒也不能讓他白喝。
于是,我瞅準機會,無比誠摯地替他斟滿酒:“此番多謝先生!論起來,先生也算是阿六的救命恩人,往后有用得著的地方,先生只管言語一聲,赴湯蹈火,阿六在所不辭。這杯酒,我先干為敬!”
青木君頷首笑道:“哪里哪里,阿六姑娘言重了。”
趁他心情還好,我一邊殷勤地替他布菜,一邊壯著膽子問道:“阿六有一事困惑已久,不知先生可愿解惑?”
“但說無妨。”
“請問先生,那木牌是什么啊?”
青木君正將酒杯送到嘴邊,動作一滯:“怎么?你問這個干嘛?”
“啊!沒有,沒有,我也就好奇這么一問。”我故作無事地拿起小火鉗翻著爐膛里的炭火。
青木君放下酒杯,神情復雜地看著我。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木牌是什么,也可以告訴你救你的原因。在這之前,你必須老老實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一言為定!”
“你跟柳落白,到底什么關系?”
關系?
不是已經告訴過他了么?
我無可奈何道:“你問再多次,他也是我恩人,是我主子,是我大爺,我除了伺候他吃穿,替他跑腿辦事,別的關系還真沒有。”
看著他失落的表情,我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就算我想有,他也得愿意啊。”
青木君眼睛一下亮了亮:“對啊!”之后又用那雙細長的眼睛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又打量,撫著下巴,皺眉道:“也不對。”
我被他看得心慌,沒好氣地回道:“一會兒對,一會兒不對,先生您說什么呢!柳落白那人,誰猜得透他!”
青木君難得認同地點點頭:“確實,他現在變得太多,我也跟不上他的心思了。”他頓了頓,又道:“那我們先來說說長生木吧。”
“長生木?就是傳說中的長生木?!”
“對,就是傳說中的長生木。”青木君眼神里閃過一絲戲謔,指了指自己:“也就是這個玩意兒!”
長生木就是青木君?!
我興奮地接過話頭,問道:“據說,凡人若佩長生木,可延年益壽,容顏不老;若喝了長生木的樹汁,便活得比千年王八還要長,可真是這樣?!”
許是讓青木君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他突然有些不高興了,冷笑道:“怎么,你對長生也有興趣,想活成千年王八?”
“……不是。”
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青木君擺擺手:“罷了罷了,我跟你置什么氣!”隨后幽幽長嘆,“生命若無終結,也是一件可怖的事情。可是你們人間的帝君們看來,長生能夠讓他把權力緊握在手中,能夠讓自己的統治永世不衰。但是,他們就沒想到,即時長生,也避免不了貧窮、戰亂,躲不開天災人禍,更無法阻擋亡國之命運!”
青木君越說越激動,旁側的古梧桐如附和一般,如蓋的樹冠簌簌作響,漫天黃葉紛飛。
青木君喝過一杯酒,冷靜了下來,道:“阿六,你聽說過天祈觀么?”
我點點頭,這個自然是知道的,天祈觀不就是柳落白的師門么?
“天祈觀的道士尋了我好幾百年,連衣服角兒都沒碰到。只有柳落白,把我給逮住了!”我從青木君的話里聽出了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一時也不知怎么接話才好,只得又拿起小火鉗翻了翻炭火,順便給鍋里加了些水。
“你知道他逮著我的時候說什么么!他說,原來就為了這玩意兒。你看,他好大的口氣,居然說我堂堂青木君是這玩意兒!不過,他跟其他的道士不一樣,我當時就看出來了。”青木君支著頭,揀起了一塊桂花糕放進嘴里。
“后來呢?”我問道,“后來你怎么逃出來的?”據說天祈觀連神都敢殺,他在里邊估計也遭了不少罪。
這時,青木君微微笑了笑,答非所問道:“你知道,這酒為何要叫夢無憂么?因為——”
話未說完,他指尖一揮,壇子里剩下的酒凝成大小珠子懸至半空。是已入夜,每顆酒珠里青色的靈息緩緩流動,微光閃爍,宛如繁星,美不勝言。
青木君立身而起,輕聲道:“走吧,帶你去看看我的夢。”剛走出兩步,復又停住,“一定記得,不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