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是打更的阿喬今日吃醉酒了,都四更天了,梆子倒是一次都沒響過。我換上夜行衣,隨柳落白在夜幕中向城東掠去。
今夜沒有月亮,連星星都躲進了厚厚的云層。
離油坊還有數百米,柳落白突然抬手攔下我。玄色袍袖輕揮間,我倆與夜色融為一體。剛隱好身形,窸窸窣窣的聲音鋪天蓋地,仿佛有成百上千只蝙蝠奮力拍打著翅膀,朝我們的方向飛來。
記憶又一次被拉回到血棘洞,蝙蝠擦著臉飛來飛去的觸感,即使現在想起,也真實無比。被禁錮的四肢懸在半空,與血蔓藤一樣,成了這些飛獸的棲息地。尖銳的爪子嵌進血肉,毒液被注入,痛感被麻痹,最后變成了干枯的骨架,無知無覺。
可是,現在我的手是溫熱的。
迎上柳落白略顯擔憂的目光,我才回過神來。拍拍他的手背,我勉強扯了扯嘴角,將手抽出。
此時,成片黑壓壓的“云”正從我們身旁經過。我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待看清時不由大吃一驚——竟然全都是油虱!但與大春身上那只不同,這些黑蟲明顯大了些,肥胖的身子兩側竟生出兩只白色短小的翅膀,顯得既惡心又滑稽。
等到最后一只蟲子飛進油坊所在的小院,柳落白撤了障眼法,無聲無息地向油坊飛去,我緊隨其后。
飛身落到油坊的廊檐上,發現天井里靜得如死寂一般,方才看到的成片“黑云”仿佛如夢泡影,全然沒了蹤跡。
那么多的幼蟲,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想到白日里那賣油郎施放的催眠術,我掏出一顆醒神丹吞進肚里。隨后掐指捻了訣,探尋放出的金線蜂的蹤跡。
一點白色靈息從指尖升起,緩緩飄到天井上空,慢慢畫起了小圈,似乎在確定金線蜂的位置。
忽然,靈息定在半空,我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只見它飛快下墜,剛接觸到地面便消失不見。
就在那一剎那,腦海中猛地涌入巨大的蠶食聲!
我驚愕地望向柳落白,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便腦海一片空白,栽下房頂。
“兄長這病秧子早些死便好,家產跟嫂嫂就都歸我了!”
“明日定要在夫子的茶里放些瀉藥,誰讓他老在父親面前說我的不是!”
“明兒差人將王家那丫頭擄了,生米做成熟飯,看老王頭還有什么話說!”
……
“二娘有了弟弟,會不會就不會對我那么好了,如果弟弟從床上摔了下去……”
小柱子!
我猛地驚醒,一下坐起身來,忽覺身上黏膩得厲害,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連里衫也都已經濕透了。
“公子?”我試探著輕輕喚了一聲。
回答我的是意料之中的安靜。
待眼睛適應了此處的昏暗,我發現這里似乎是一間石屋,環顧四周,簡陋至極,連窗戶也沒有。而我,正躺在唯一的床上。
不遠處,破舊的木桌上燃著一盞微弱的油燈,照得整個屋子影影綽綽,詭異至極。一張殘破的不知名動物的皮毛被做成簾子,懸掛在門洞上,剛好擋住一大半的視線,只落下滿地的黑影。
我搖了搖頭,此時腦海中的蠶食聲已消失不見,闔眼內探——還好,一紅一白兩顆珠子并沒有什么異樣,靈海平靜如初。
調息運轉靈力,很快,我周身經脈舒暢了不少,神臺清明,衣衫也被生出的暖意烘干。
我左思右想,決定先出去看看。坐以待斃的教訓,吃得可太多了。
下床走到門前,正準備掀開簾子,我停住了——柳落白常說,謹慎不是壞事。依著眼前這情況,小心為妙。
于是,我祭出“清嵐”,挑開簾子走了出去。
穿過一段狹窄漆黑的甬道,眼前驟然開闊。
熟悉的味道瞬間侵入鼻中,濃烈而貪婪。若不是早前服下了醒神丹,以我現在的修為,說不定得歇上好一陣兒才能緩過神來。
只見洞穴里擺放著十幾排貨架,架上整齊地碼放著黑色的如同餅一般大小的東西。見此情景,我心底生出不祥的預感,可好奇到底占了上風,我的腳不由自主地向最近的貨架走去。
貨架的每層都略有些傾斜,由高到低。每一排貨架前都綁著用竹子做成的凹槽,凹槽自上而下呈“之”字形。黑色的“餅”在貨架上有規律地起伏,“餅”最下端的小洞隨著每一次起伏溢出澄黃的黏稠液體,順著凹槽最后流入地上擺放著的一排排大壇子里。
這不就是白日里油坊裝油的壇子么?!
雖然心知這黑色的東西極有可能便是油虱的幼蟲,但想到平日里人們吃的竟是蟲子排出的“糟粕”,我扶著“清嵐”忍不住干嘔起來。
有人!
我壓著翻騰的惡心,舉起“清嵐”便向來人所在的洞口擲去,人飛身而上。
不料來人輕松化解了“清嵐”的劍氣,順勢挽了個劍花,單手迎我一掌,震得我后退幾步,差點兒沒吐了。
“躺了這么久,還沒恢復?”
熟悉的聲音讓我喜出望外:“公子!”
未幾,柳落白的臉自陰影中現了出來,仍是翩翩公子。相比之下,我狼狽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現在……”
“我們現在是在地下。”柳落白搶先回答了我的問題,將“清嵐”遞還給我。
我雙手接過,低頭道:“多謝?!?/p>
待我收好“清嵐”,柳落白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臉色怎么這么差?”
“啊,是么?”我趕緊摸了摸冰冷的臉,指了指地上的壇子,皺著鼻子道,“估計那玩意兒太惡心了吧。”
“你啊……”柳落白嘆了口氣,轉身道,“隨我來?!?/p>
再次見到賣油郎,是在一棵的樹上。
光禿禿的樹干像一具干癟的尸體,依然用粗壯的根莖緊緊抓著大地不放,保持著挺立的姿態。周圍的石壁上點著數不清的油燈,將整個平坦的石洞照得如同白晝。我與柳落白雖然離得比較遠,但賣油郎的一舉一動仍然看得清清楚楚。
他被今晚見到的無數黑蟲一層一層地“捆”在樹上,密密麻麻。不時有沾著黃色液體的黑蟲掉在地上,也有的還沒碰到賣油郎,便掉了下來,被旁的蟲子一口吃掉。賣油郎赤著上身,腹部鼓脹得像個懷胎十月的孕婦,還在不停蠕動。約莫一炷香的工夫,當黑蟲變得稍少些時,我才發現蠕動的哪是肚子,一段巨大蟲子的尾部從賣油郎的肚子里伸出,數不清的小凸點遍布其上,黑蟲爭著搶著爬上去不停拍打著翅膀,沒多會兒便沾滿黃色液體掉在了地上。從他的表情不難看出,這是個相當享受的過程。
我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又羞又惱,狠狠剜了旁邊的人一眼,雙手結印,準備祭出無相火。就在我抬手的瞬間,一群裹滿液體的黑蟲竟飛快地向我撲來!情急之下,我只得召出兩對月刃迎了上去。
毫無懸念,黑蟲的斷肢落了一地。
“左邊袖子?!绷浒缀鋈惶嵝训?。
當看到衣袖上緩緩流動的黃色液體時,我終于被惡心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