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室的鐵皮屋頂被雨打得噼啪作響，像無數(shù)只手指在急促地叩門。梁一帆展開戰(zhàn)術(shù)板時，潮濕的空氣讓藍墨水洇出細小的暈圈，把原本清晰的扣球路線暈成片朦朧的霧。陳海莉湊過來看時，黃色雨衣的帽檐滴下兩滴水珠，恰好落在“二傳站位”四個字上，像給那個黑色的箭頭戴上了水晶王冠。

“先練防守陣型?！绷阂环弥讣鈩澾^戰(zhàn)術(shù)板，指甲縫里還沾著昨天的桂花糖渣，“對方強攻時，后排三人要呈三角形站位，記住嗎？”他的目光掃過女生們，小個子女生正用袖口擦著眼鏡片上的霧氣，高個子女生把暖手寶往隊友懷里塞，塑料外殼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陳海莉忽然舉起手，雨衣的袖口滑下來，露出纏著紗布的手腕——昨天撿冰塊時被玻璃碴劃破的傷口，此刻在潮濕的空氣里泛著紅。“師兄，要是對方吊球怎么辦？”她的聲音混著雨聲，像浸了水的棉花，“我們總反應(yīng)不過來。”

梁一帆想起她們訓(xùn)練時的樣子，吊球過來時總像群被驚飛的鳥，慌慌張張地往球的方向撲，卻總差著半拍。他蹲下身撿起個排球，球面的紗布吸了潮氣，沉甸甸的像塊浸了水的海綿。“我來當(dāng)攻手，你們練防守?！彼叩狡鞑氖抑醒耄杲z從門縫鉆進來，在他腳邊織成張透明的網(wǎng)。

第一個球吊向小個子女生時，她果然慌了神，踉蹌著撲過去卻只抓到把空氣，膝蓋重重磕在鐵柜上，發(fā)出“咚”的悶響。“沒事吧？”梁一帆扔下球想去扶，陳海莉已經(jīng)先他一步蹲下身，黃色的雨衣罩住兩人，像朵突然綻放的向日葵。

“擦點藥水。”陳海莉從背包里掏出碘伏棉簽，塑料包裝被捏得變了形。她替小個子女生處理傷口時，指尖在淤青處輕輕打圈，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易碎的瓷器。梁一帆站在旁邊看著，雨幕把她們的身影框成幅模糊的畫，忽然想起母親給自己涂藥膏時的樣子，也是這樣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

重新開始訓(xùn)練時，雨勢又大了些。梁一帆的吊球越來越刁鉆，時而擦著器材室的鐵架飛過，時而貼著地面旋轉(zhuǎn)，像群調(diào)皮的魚。女生們漸漸找到了節(jié)奏，移動時的腳步聲在雨聲里踩出規(guī)律的節(jié)拍，陳海莉的防守范圍最大，黃色的雨衣在灰暗的器材室里穿梭，像顆跳動的星。

“很好?！绷阂环珤伋鲎詈笠粋€球，被陳海莉穩(wěn)穩(wěn)墊起，排球撞在墻壁上又彈回來，恰好落在他腳邊。他彎腰撿球時，看見她雨衣的下擺沾著片銀杏葉，是昨天粘在裙擺上的那片，此刻被雨水泡得發(fā)皺，卻依舊固執(zhí)地不肯脫落。

雨停時，陽光突然從云縫里鉆出來，在積水的地面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女生們推著器材室的鐵門往外走，鐵銹摩擦的聲響驚得屋檐下的水珠簌簌墜落，像場微型的瀑布。梁一帆最后一個出來，戰(zhàn)術(shù)板上的字跡已經(jīng)干了，暈開的墨痕像片淡淡的云。

“師兄，你看！”高個子女生突然指向天空，聲音里帶著雀躍。東邊的云層裂開道縫隙，彩虹的七色光帶斜斜地掛在排球場上方，一端搭在歪歪扭扭的球網(wǎng)上，另一端鉆進遠處的香樟林，像條被遺忘的絲巾。

陳海莉的眼睛亮得驚人，淺棕色的瞳孔里映著完整的彩虹，像把融化的寶石。她掏出手機拍照時，深藍色的發(fā)繩從耳邊滑落，與彩虹的靛藍色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發(fā)繩哪是虹光。梁一帆站在她身后，看著她踮腳取景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彩虹像是專門為她出現(xiàn)的，美得有些不真實。

“下午練發(fā)球吧?！绷阂环穆曇舸蚱屏藢庫o，彩虹的光暈在他肩頭流動，像層薄紗，“我去買新球。”他想起自己的比賽獎金，此刻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像顆醞釀已久的種子。

陳海莉猛地回頭，發(fā)梢掃過他的手腕，帶著雨后青草的氣息?！安挥玫膸熜郑覀儭?/p>

“就當(dāng)是提前慶祝?！绷阂环驍嗨?，目光落在球網(wǎng)的破洞上，那里還纏著去年的舊紗布，“慶祝你們防守進步。”他轉(zhuǎn)身往體育用品店走，彩虹的余光在他腳下鋪開條金色的路，像在為他指引方向。

體育用品店的玻璃門上還掛著水珠，老板趴在柜臺上打盹，收音機里播放著評書，“啪”的醒木聲驚得貨架上的羽毛球抖了抖。梁一帆走到排球區(qū)，指尖劃過排排嶄新的球，米白色的球面泛著柔和的光，像群安靜的月亮。

“要十個。”他指著最上面一排，老板揉著眼睛開票時，他忽然想起陳海莉縫制的排球掛件，針腳歪歪扭扭的樣子，此刻卻覺得比任何精致的球都更珍貴。付款時，口袋里的錢剛好夠，不多不少——像命運早就算好的數(shù)字。

扛著排球往回走時，彩虹已經(jīng)淡了些，像幅被水沖淡的水彩畫。梁一帆路過奶茶店，看見穿校服的女生們舉著傘排隊，忽然想起陳海莉喜歡喝的檸檬水，腳步不由自主地拐了進去?！皟杀瓩幟史涿鬯俦！彼麍蟪雒謺r，忽然想起自己其實不愛喝甜的，卻記得她每次訓(xùn)練都帶著檸檬味的水汽。

回到排球場時，女生們正在修補球網(wǎng)。陳海莉站在梯子上系新繩，黃色的雨衣被風(fēng)吹得鼓鼓囊囊，像只展翅的蝴蝶。高個子女生扶著梯子，小個子女生遞著繩子，陽光透過她們的縫隙落在地上，織成張細碎的網(wǎng)。

“新球來了?！绷阂环雅徘蚍旁诘厣?，發(fā)出整齊的“咚咚”聲，像在敲打著歡快的鼓點。陳海莉從梯子上下來時差點摔倒，他伸手扶住她的腰，隔著雨衣感受到纖細的骨骼，像握住了株易碎的蘆葦。

“謝謝師兄?！标惡＠虻哪橆a泛著薄紅，接過檸檬水時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摩挲，“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這個？”她的眼睛像浸了水的葡萄，亮晶晶的閃著光。

梁一帆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東西絆了下?！安碌?。”他轉(zhuǎn)過身去拆排球的包裝，塑料紙撕裂的聲響掩蓋了他加速的心跳，“下午好好練，別辜負了新球?！?/p>

下午的訓(xùn)練格外順利。新排球在陽光下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像群快樂的魚。女生們的發(fā)球越來越穩(wěn)，有的能擦著網(wǎng)飛過，有的能精準(zhǔn)地落在對方場地的角落。梁一帆站在網(wǎng)前，看著陳海莉發(fā)球時揚起的手腕，忽然覺得那些汗水和傷痛，都在這一個個完美的發(fā)球里，開出了花。

休息時，陳海莉坐在他身邊，兩人的影子在陽光下依偎在一起，像棵并蒂的樹。她小口喝著檸檬水，吸管在杯里攪動出細小的漩渦，“師兄，選拔賽的對手強嗎？”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梁一帆想起去年的對手，那個身高一米九的中鋒，每次起跳都像座移動的山?！昂軓?。”他的指尖在新排球上輕輕敲擊，“但我不怕?！彼肫痍惡＠虮磺蛟抑袝r倔強的眼神，忽然覺得那些曾經(jīng)讓他畏懼的對手，此刻都變成了可以跨越的山。

陳海莉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點燃的星火。“我們會去看你比賽的?！彼闹讣庠诒禺嬛?，“到時候給你加油?！标柟饴湓谒陌l(fā)繩上，深藍色變成了溫暖的鈷藍，像片安靜的海。

訓(xùn)練結(jié)束時，夕陽把排球場染成了橘紅色。女生們抱著新排球往器材室走，笑聲像撒了把糖，甜得空氣都發(fā)膩。陳海莉走在最后，手里拿著梁一帆落下的戰(zhàn)術(shù)板，夕陽在她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幾乎要觸到他的腳尖。

“師兄，這個給你。”她遞過戰(zhàn)術(shù)板時，順便塞給他個小盒子，“我奶奶做的藥膏，比上次那個更管用?！蹦竞械谋砻婵讨唵蔚幕y，像片小小的樹葉。

梁一帆接過盒子，感受到里面藥膏的涼意，像握著塊冰鎮(zhèn)的玉。“謝謝。”他忽然想起母親總說“禮尚往來”，從背包里掏出個排球，“這個送你，當(dāng)備用。”米白色的球面上，他用馬克筆寫了個小小的“贏”字，像顆藏在里面的種子。

陳海莉的眼睛瞬間紅了，像浸了水的櫻桃?！爸x謝師兄?！彼е徘蚺芑仄鞑氖?，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通往未來的路。梁一帆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后，忽然覺得心里某個角落，像被陽光填滿了，暖洋洋的。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梁一帆看見黃熙朝和隊友們在籃球場訓(xùn)練。黃熙朝的三分球還是那么準(zhǔn)，空心入網(wǎng)的聲音在暮色里格外清脆。“新球不錯啊?！彼闹阂环f過來的排球，眼睛亮得像顆星，“看來有人贊助了？”

梁一帆笑了笑，沒回答。他坐在場邊看他們訓(xùn)練，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木盒，藥膏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來，像陳海莉的目光落在上面。夕陽把籃球場染成了金色，每個跳躍的身影都像在燃燒，像他此刻的心情。

回到宿舍時，小洲洲正對著電腦刷論壇，屏幕上跳出條帖子：“驚！男籃種子選手為女排買新球，疑似戀情曝光！”下面配著張模糊的照片，是他和陳海莉在排球場的背影，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根無形的線。

“喲，上頭條了。”小洲洲陰陽怪氣地說，鼠標(biāo)在屏幕上點來點去，“看來某人要為愛情放棄夢想了。”他的語氣帶著酸溜溜的味道，像顆沒熟的梅子。

梁一帆沒理他，把新排球放在床頭，和陳海莉送的掛件并排在一起，像對親密的伙伴。他掏出木盒里的藥膏，清涼的草藥味漫開來，像雨后的草地。涂抹膝蓋時，疼痛感漸漸消失，像被溫柔的手輕輕撫平。

躺在床上時，梁一帆摸出手機，看見陳海莉發(fā)來的短信：“師兄，藥膏我試過了，很管用。謝謝你的排球，我會好好保管的?！焙竺娓鴤€舉著獎杯的表情包，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像極了她本人。

他回復(fù)：“好好訓(xùn)練，等我好消息。”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他仿佛看見陳海莉?qū)χ謾C傻笑的樣子，發(fā)繩在燈光下輕輕晃動，像根系住希望的線。

這個夜晚，注定有人不眠。窗外的月光透過樹葉灑進來，在地上織成張細碎的網(wǎng)，將少年的心事輕輕包裹。梁一帆盯著床頭的新排球，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選拔賽的日子——還有三天，他想，等比完賽，就帶她們?nèi)コ源蟛汀?/p>

也許，有些夢想，是可以一起實現(xiàn)的。他想。

第二天清晨，梁一帆被手機鬧鐘吵醒時，陽光已經(jīng)爬上了窗臺，像塊融化的金子。他翻了個身，看見黃熙朝還在睡覺，口水順著嘴角淌到枕頭上，像條閃亮的小溪。今天是選拔賽的前一天，空氣里彌漫著種緊張的氣息，像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梁一帆輕手輕腳地起床，從衣柜里翻出訓(xùn)練服，是那件印著號碼的藍色球衣，洗得有些發(fā)白，卻帶著種踏實的熟悉感。他對著鏡子系鞋帶時，忽然想起陳海莉說“扣球要像甩鞭子”時的認真模樣，嘴角忍不住彎起弧度。

走到籃球場時，隊友們已經(jīng)在熱身了。隊長拍著他的肩膀說：“放輕松，就當(dāng)是平常訓(xùn)練。”他的掌心帶著老繭的溫度，像顆定心丸。梁一帆點點頭，開始運球熱身，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響在晨光里格外清脆，像在敲打著希望的鼓點。

訓(xùn)練進行到一半時，梁一帆看見排球場那邊有動靜。陳海莉帶著女生們在晨練，新排球在陽光下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像群快樂的魚。她的目光時不時往籃球場這邊瞟，像顆牽掛的星。梁一帆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起跳扣籃時，動作舒展得像只展翅的鷹。

休息時，陳海莉抱著瓶水走過來，黃色的運動服在陽光下格外醒目?！皫熜?，加油。”她把水遞過來時，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碰了下，像觸到了電流，“我們明天會去看你比賽的?！?/p>

“好?！绷阂环舆^水，瓶身上還帶著她的體溫，像個小小的暖爐。他看著她跑回排球場的背影，忽然覺得那些曾經(jīng)讓他畏懼的對手，此刻都變成了可以跨越的山。

也許，有些力量，是可以互相給予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