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場的香樟樹開始落葉，金色的葉片在晨光里打著旋兒飄落，像無數只停不下來的蝴蝶。陳海莉戴著粉色護膝練習墊球，銀質反應球在她手心里轉得飛快，金屬的涼意混著膝蓋傳來的暖意，像揣著個小小的春天。梁一帆坐在裁判椅上記錄數據，紅色馬克筆在“88%”的成功率后面畫了個笑臉，筆尖的影子在紙上輕輕搖晃。
“陳海莉姐快看！”小個子女生舉著攝像機沖向邊線，鏡頭里突然闖入個穿米色風衣的身影，高跟鞋敲擊塑膠地的“嗒嗒”聲格外刺耳，“那個人好像在找師兄！”陳海莉的反應球“哐當”掉在地上，滾到梁一帆的拐杖邊，像顆突然失重的星。
梁一帆的筆尖頓在戰術板上，紅色墨點暈成朵小小的花。他抬頭時，米色風衣已經走到面前，卷發上的墨鏡滑到鼻尖，露出雙涂著酒紅色指甲油的手，正搭在他的椅背上。“好久不見，梁一帆。”女人的聲音帶著點煙草的沙啞，像被風吹舊的唱片。
陳海莉的手指在網繩上纏成死結，深藍色發繩深深勒進掌心。她認出這個女人——去年翻看校隊相冊時，梁一帆身邊站著的就是她，穿同款的藍色隊服，笑起來有對淺淺的梨渦。照片里的梁一帆還沒拄拐杖，手臂搭在女人肩上，陽光在他們交疊的影子上鑲了道金邊。
“蘇晴？”梁一帆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敲，金屬杖頭在落葉堆里磕出個坑，“你怎么回來了？”他的喉結上下滾動，陳海莉發現他握著馬克筆的手指在發抖，紅色墨汁在戰術板上拖出條歪歪扭扭的線，像道愈合不了的疤。
蘇晴摘下墨鏡，露出雙畫著煙熏妝的眼睛。“聽說你傷好了，來看看你。”她的目光掃過陳海莉，在粉色護膝上停頓兩秒，突然笑了，“這位是？你的小師妹？”風衣口袋里露出半截排球雜志，封面人物正是梁一帆受傷前的扣球瞬間，照片被塑封得發亮。
陳海莉的臉頰燒得像貼了塊烙鐵，銀吊墜在衣領里硌著鎖骨。她彎腰撿反應球時，膝蓋的護膝突然松了，粉色布料滑到腳踝，露出纏著紗布的舊傷，像朵被碾碎的花。“我……我是隊里的自由人。”她的聲音比羽毛還輕，發繩被風吹到嘴角，帶著點澀澀的味道。
“自由人？”蘇晴突然笑出聲，高跟鞋碾過片落葉，“梁一帆教出來的？難怪動作這么眼熟。”她伸手想去碰梁一帆的護膝，被他猛地偏頭躲開，“還戴著護具呢？當年你可是連繃帶都嫌麻煩的人。”語氣里的親昵像根針，輕輕刺在陳海莉心上。
梁一帆站起身時，拐杖在地上劃出道半弧。“有事嗎？”他的聲音冷得像結了冰，“沒事我要帶她們訓練了。”陳海莉注意到他的耳朵尖泛著紅，不是害羞的那種紅，是被怒火憋出來的顏色，像燒到盡頭的煙頭。
蘇晴從包里掏出張燙金請柬，遞到梁一帆面前。“下周六的邀請賽，我代表省隊回來打表演賽。”她的指甲在“省隊”兩個字上敲了敲，“教練說缺個解說嘉賓，想請你去。”請柬邊緣的蕾絲蹭過梁一帆的手背，他像觸電般縮回手，拐杖“哐當”倒在地上。
陳海莉慌忙去扶拐杖，指尖不小心碰到蘇晴的鞋跟，漆皮表面映出自己慌亂的影子。“師兄的膝蓋還沒好利索，”她把拐杖塞進梁一帆手里，聲音突然變得很響，“可能去不了。”發繩在風里劇烈晃動，深藍色的帶子掃過蘇晴的風衣，像道無聲的抗議。
蘇晴的眉毛挑了挑，突然湊近陳海莉耳邊：“小姑娘，有些位置不是靠努力就能搶的。”溫熱的氣息帶著香水味撲過來，陳海莉聞到她風衣上有股和梁一帆同款的消毒水味，只是被濃郁的花香蓋得嚴嚴實實，像藏著個腐爛的秘密。
“我去。”梁一帆突然開口，拐杖在地上頓出個清脆的響，“正好讓你看看，沒有你我也能站在球場上。”他的側臉在陽光下繃得很緊，下頜線像用刀刻出來的，陳海莉突然想起他說過“最討厭被人看扁”，當年他帶傷打決賽，也是因為對手說他“站不穩”。
蘇晴的笑容僵在臉上，很快又恢復如常。“那周六見。”她把請柬塞進梁一帆口袋，轉身時風衣掃過排球網，驚飛了停在網繩上的麻雀，“小師妹，好好練，別給梁一帆丟臉。”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越來越遠，像串逐漸熄滅的鞭炮。
訓練時，陳海莉的反應球總也接不住。銀亮的球體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像蘇晴那雙帶著嘲諷的眼睛。當球第三次砸在網上時，梁一帆突然吹了聲口哨，紅色馬克筆在戰術板上圈出她的站位：“注意力集中！剛才教你的側滑步怎么全忘了？”
陳海莉的眼淚突然涌上來，像被雨水泡漲的海綿。“我練不好，”她把反應球扔在地上，粉色護膝松松垮垮地掛在腿上，“我本來就不如她……”話音未落，就被梁一帆拽著胳膊拉到網前，他的掌心燙得驚人，像團要燒起來的火。
“看著我。”梁一帆的聲音里帶著點狠勁，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你是陳海莉，不是任何人的影子。當年是她自己要走的，跟你沒關系。”他的睫毛上沾著片落葉，像只停駐的蝶，“周六的表演賽，我帶你去，讓她看看你的防守有多厲害。”
陳海莉的發繩纏在梁一帆的手指上，深藍色的帶子繞了三圈。她能聞到他身上的草藥味，混著點蘇晴留下的香水味，像幅被潑了墨的畫。“真的嗎？”她的聲音帶著點哭腔，銀吊墜在兩人之間晃來晃去，“我……我怕給你丟人。”
“不會的。”梁一帆幫她系好護膝，指尖在兔子耳朵上捏了捏，“我的師妹，怎么會丟人。”高個子女生突然喊了聲“球來了”，排球直沖著兩人飛來，梁一帆下意識地把陳海莉往身后一拽，自己用拐杖穩穩地把球墊了回去，動作流暢得像從沒受過傷。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落葉在腳下鋪了層厚厚的毯。小個子女生舉著攝像機，鏡頭里的梁一帆正幫陳海莉撿發繩，深藍色的帶子被他折成只小船的形狀。“師兄對陳海莉姐真好，”她突然壓低聲音，“比雜志上對蘇晴師姐還好。”高個子女生默默點頭，把手里的能量棒掰了半根給陳海莉，草莓味的甜香漫開來，像個溫柔的擁抱。
陳海莉咬著能量棒，突然想起蘇晴風衣里的雜志。她記得那期雜志的專訪里，梁一帆說“最想和蘇晴一起拿全國冠軍”，照片上的他們站在領獎臺上，金牌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師兄，”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散，“你和蘇師姐……當年為什么分開？”
梁一帆的腳步頓了頓，拐杖在地上投下道歪斜的影。“她覺得我打球太拼命，”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說跟我在一起看不到未來。”食堂的油煙味飄過來，混著落葉的氣息，像段被遺忘的舊時光。
陳海莉突然握緊他的手腕，發繩折成的小船硌著掌心。“我不怕，”她的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星，“我覺得拼命的樣子很帥。”梁一帆的喉結上下滾動，突然把她往香樟樹下拽，落葉在他們腳下“沙沙”作響，像首慌亂的歌。
他彎腰時，陳海莉看見他護膝上的省隊標志。“周六穿隊服去，”他的指尖拂過她的發繩，“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隊員。”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也是……我喜歡的人。”
陳海莉的心跳突然撞得肋骨生疼，像被反應球砸中了胸口。她踮起腳，把能量棒的包裝袋塞進他嘴里，草莓味的甜混著薄荷糖的涼，在兩人之間漫開來。“知道了，”她的聲音里帶著點嗔怪，“快去吃飯，下午還要練戰術呢。”轉身時，發繩上的排球圖案在陽光下閃了閃，像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周六的體育館擠滿了人，彩色氣球在看臺上飄來飄去，像片移動的花海。陳海莉穿著黃色隊服坐在嘉賓席，粉色護膝被她藏在裙子里，銀吊墜貼著皮膚發燙。梁一帆坐在旁邊解說，深藍色西裝外套里露出半截護膝，他說話時總忍不住往她這邊看，目光像杯加了溫的牛奶。
蘇晴的表演賽打得很精彩，扣球時的吶喊聲震得場館嗡嗡響。她每次得分都會朝解說席揮手，無名指上的鉆戒在燈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那是省隊的新二傳，”梁一帆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去，“蘇晴的配合還是那么默契。”陳海莉發現他握著筆的手指在發抖，筆桿上沾著點紅色的指甲油，不知道是誰蹭上去的。
中場休息時，蘇晴突然拿著兩瓶水走過來，把其中一瓶遞給梁一帆。“解說得不錯，”她的指甲在瓶蓋里轉了圈，“比當年跟我吵架時利索多了。”她的目光落在陳海莉身上，突然笑了，“小師妹不去練練嗎？等下有觀眾互動環節，別給梁一帆丟臉啊。”
陳海莉的手指在礦泉水瓶上捏出個坑。“我……”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梁一帆打斷：“她不用去，我帶她來不是讓她表演的。”他把自己的水遞給陳海莉，瓶蓋已經擰開了，“她是我的嘉賓。”語氣里的堅定像道無形的墻，把蘇晴隔絕在外。
觀眾互動環節，主持人突然點到陳海莉。“聽說你是白教練帶出來的自由人？”聚光燈打在她身上，黃色隊服像團燃燒的火，“敢不敢跟蘇晴老師比一場防守？”臺下的歡呼聲浪濤般涌來，陳海莉看見蘇晴站在場地中央，正沖她勾手指，指甲上的酒紅色像灘血。
梁一帆突然站起來，拐杖在地上敲出個清脆的響。“她還小，比不過省隊主力。”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我來吧，好久沒跟蘇晴對練了。”陳海莉拽著他的西裝下擺，發現他的手心全是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蘇晴的扣球像道閃電，直沖著梁一帆的膝蓋而來。陳海莉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看見他沒有躲，反而用當年的姿勢穩穩地把球墊起來，藍色西裝的褲腿被風掀起，露出里面的護膝，像個倔強的標記。“還沒忘啊？”蘇晴的聲音里帶著點驚訝，又扣出個更刁鉆的球。
梁一帆的拐杖在地上劃出道殘影，每次墊球都像場與過去的較量。陳海莉數到第二十七個球時，他的額頭已經滲滿了汗，護膝的魔術貼松了，淺灰色布料滑到小腿，露出道猙獰的疤痕，像條盤踞的蛇。“夠了！”陳海莉突然沖進場館，在蘇晴扣出下一個球時撲了過去，黃色隊服在燈光下像只勇敢的蝶。
球被穩穩救起的瞬間，全場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陳海莉趴在地上，膝蓋的舊傷傳來熟悉的痛，卻有種前所未有的痛快。梁一帆瘸著腿跑過來，拐杖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他蹲下身時，陳海莉看見他眼眶紅得像兔子，“誰讓你這么拼的？”語氣里的怒意帶著點哽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因為我是你的隊員啊。”陳海莉笑著擦掉他的汗，發繩上的排球圖案蹭過他的臉頰，“也是你喜歡的人。”蘇晴站在場地中央，手里還捏著排球，臉上的表情像幅被揉皺的畫。主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遠，陳海莉只聽見梁一帆的心跳，像面勝利的鼓。
回去的路上，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梁一帆的拐杖敲打著人行道，節奏比來時輕快了些。“疼嗎？”他突然停下腳步，指尖在陳海莉的護膝上輕輕碰了碰，“早知道不讓你去了。”陳海莉發現他的西裝口袋里露出半截請柬，邊緣被捏得皺巴巴的。
“不疼，”陳海莉把拐杖扛在肩上，像扛著面勝利的旗幟，“比贏了師范大學還痛快。”她突然踮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下，發繩的末端掃過他的嘴角，“獎勵你的。”梁一帆的拐杖突然滑落在地，他伸手把她拽進懷里，薄荷糖的氣息混著草藥味，像個安穩的家。
香樟樹下的長椅上，蘇晴留下的雜志被風吹得嘩嘩響。陳海莉撿起雜志，發現中間夾著張照片，是梁一帆受傷那天拍的，蘇晴站在醫院走廊里，背影決絕得像從未認識過他。“扔了吧。”梁一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的手指在照片邊緣捏了捏，“都過去了。”
陳海莉把雜志扔進垃圾桶時，看見蘇晴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米色風衣像片被風吹走的云。她轉身時，梁一帆正單腿站著系護膝，月光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流淌，像首溫柔的詩。“師兄，”她跑過去幫他系好魔術貼，“以后我們一起拿冠軍，好不好？”
梁一帆的拐杖在地上頓了頓，金屬杖頭在月光下晃出細碎的光。“好。”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不過得等我先扔掉這根拐杖。”陳海莉的發繩纏在他的手腕上，深藍色的帶子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像個未完待續的約定。
回到宿舍時，小個子女生舉著攝像機在樓下等她，鏡頭里的陳海莉和梁一帆在月光下牽著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陳海莉姐你太帥了！”她把存儲卡塞進陳海莉手里，“這段我剪進紀錄片里，肯定能拿獎！”高個子女生抱著個排球站在旁邊，球面上用馬克筆寫著“90%”，后面畫著兩個連在一起的心。
陳海莉摸了摸脖子上的銀吊墜，突然覺得蘇晴的出現像場突如其來的陣雨，雖然打濕了衣裳，卻也洗亮了天空。她看著梁一帆拄著拐杖走遠的背影，突然想起他說的“都過去了”，那些藏在護膝下的疼痛，那些寫在戰術板上的名字，終究會被新的故事覆蓋，像秋日的落葉，腐爛成泥，卻能滋養出新的春天。
器材室的燈光還亮著，戰術板上的成功率被改成了“90%”，紅色的字跡旁邊畫著個粉色護膝和根拐杖，像兩個并肩站立的伙伴。陳海莉把反應球放在戰術板旁邊，銀亮的球體在燈光下轉著圈，像顆停不下來的星。她知道，屬于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后面還有更多的成功率要去填滿，更多的風雨要去經歷，但只要牽著彼此的手，就沒有跨不過去的網，沒有接不住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