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晨霧像摻了牛奶的紗,把排球場裹得朦朦朧朧。陳海莉跪在木質地板上系護膝,粉色布料上的兔子圖案被露水浸得發深,針腳里還卡著昨天訓練時沾的草屑。她往掌心呵了口白氣,搓熱的指尖撫過膝蓋舊傷處,那里已經結了層薄繭,像片被歲月磨平的鵝卵石。
“陳海莉姐,你的反應球練得怎么樣了?”小個子女生舉著攝像機從霧里鉆出來,鏡頭上的水珠讓畫面暈成片朦朧的黃,“昨天看你接師兄的扣球,像只靈貓!”高個子女生抱著戰術板跟在后面,硬紙板邊緣被露水浸得發卷,上面用紅筆寫的“比賽倒計時3天”洇成了團模糊的云。
陳海莉把銀質反應球在指間轉了個圈,金屬的涼意順著指縫往骨髓里鉆。“還差點意思,”她的目光穿過霧靄望向網對面,梁一帆正單腿站在發球機旁調試參數,淺灰色護膝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師兄說我的側滑步還不夠快,容易被對方晃開。”
梁一帆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清脆的響,像在回應她的話。“把發球機調到最快檔,”他的聲音裹著霧氣飄過來,帶著點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今天練反應速度,每人三百個球。”陳海莉看見他彎腰撿排球時,護膝上的平安繩露了出來,紅繩在霧里像條游動的小魚。
第一顆球呼嘯著飛來時,陳海莉的瞳孔猛地收縮。粉色護膝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響,她撲過去的瞬間,看見梁一帆正扶著網繩注視著她,眉頭擰成個川字,像幅被揉皺的素描。球穩穩墊起的剎那,他的眉頭舒展了些,嘴角勾起的弧度比晨光還要淡。
三百個球練完時,晨霧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陳海莉癱坐在地,藍色隊服的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漬,像幅抽象的地圖。梁一帆拄著拐杖走過來,保溫杯的蓋子沒擰緊,姜棗茶的甜香混著草藥味漫過來,像只溫暖的手輕輕托住她的后頸。
“膝蓋沒事吧?”他蹲下身時,陳海莉發現他護膝的粘扣松了,淺灰色布料下露出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條快要愈合的傷口。“省隊的隊醫來看過了,”她接過保溫杯喝了口,紅棗的甜在舌尖炸開,“說恢復得很好,比預期快了半個月。”
梁一帆的指尖在她護膝的兔子耳朵上捏了捏,突然笑了:“比我當年強多了,我那時候練三百個球,得躺三天才能緩過來。”陳海莉注意到他說這話時,眼神飄向了遠處的香樟樹,那里的葉子正在簌簌飄落,像場無聲的告別。
小個子女生舉著攝像機跑來,鏡頭里的梁一帆正幫陳海莉調整護膝,陽光透過他的指縫落在她的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金。“這畫面必須剪進紀錄片!”她的馬尾辮掃過戰術板,“標題就叫《金牌教練與他的得意門生》!”高個子女生在旁邊點頭,把塊巧克力塞進陳海莉手里,錫紙包裝在陽光下閃著銀光。
上午的戰術訓練,梁一帆用電子屏播放理工大學的比賽錄像。屏幕里的紅色隊服像團跳動的火,主攻手扣球時的吼聲透過音響震得人耳膜發顫。“注意看她的手腕,”他的激光筆在屏幕上劃出道紅線,“扣直線球前會往里扣半寸,斜線球則是往外撇。”
陳海莉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跟著屏幕里的節奏打拍子。當紅色身影再次起跳時,她突然喊出聲:“直線!”激光筆果然落在直線區域,梁一帆回頭看她的眼神里帶著點驚訝,像發現了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看來你把錄像看了不少遍,”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連這種小動作都注意到了。”
陳海莉的耳尖突然發燙,像被陽光吻過的花瓣。她確實熬了三個通宵看錄像,電腦里存著從高一到現在的所有比賽視頻,每個扣球都做了標記,紅色代表直線,藍色代表斜線,像片精心繪制的星空。“就是覺得……她的動作有點眼熟,”她含糊地說,發繩的末端在戰術板上蹭來蹭去。
午休時,陳海莉在器材室整理護具,發現梁一帆的舊拐杖靠在墻角。金屬杖頭已經磨得發亮,握把處包著的布條起了毛邊,像位沉默的老朋友。她伸手去碰時,發現杖身刻著細小的字,湊近了才看清是“2019.10.23”,那是他受傷的日子,也是她剛入隊的那天。
“在看什么?”梁一帆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嚇得陳海莉手一抖,拐杖“哐當”倒在地上。他的手里拿著兩個三明治,塑料袋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器材室里格外清晰。“沒什么,”她慌忙把拐杖扶起來,“就是覺得這拐杖挺舊的。”
梁一帆把三明治遞給她,金槍魚的腥味混著面包的麥香漫開來。“陪了我兩年,”他靠在墻上咬了口三明治,“比某些隊員還靠譜。”陳海莉注意到他說話時,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銀吊墜上,那里的反光晃得他瞇起了眼睛,像只被陽光曬得慵懶的貓。
下午的對抗賽,梁一帆特意讓隊員們穿紅色訓練服。陳海莉站在后排防守時,總覺得那些紅色在眼前晃,像無數只飛舞的螢火蟲。當高個子女生模擬理工大學主攻扣出直線球時,她幾乎是本能地撲了過去,粉色護膝在地板上劃出的弧線比彩虹還要流暢。
“好球!”梁一帆的喊聲驚飛了樹梢的麻雀。陳海莉抬頭時,看見他正單腿站立著鼓掌,拐杖倒在地上也顧不上撿,藍色隊服的衣角在風里像只展翅的鳥。她突然想起剛入隊時,他也是這樣站在網邊為她鼓掌,只是那時的他還拄著拐杖,笑容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疲憊。
訓練結束時,夕陽把排球場染成了橘紅色。梁一帆在電子屏上統計數據,陳海莉湊過去看時,發現她的防守成功率已經達到了98%,比上周提高了五個百分點。“還差兩個百分點,”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敲出清脆的響,“決賽前必須達到100%。”
陳海莉的手指在“98%”上輕輕劃,突然覺得這兩個數字像座山,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我怕……”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決賽時發揮不好,辜負了你這么多天的訓練。”梁一帆轉頭看她時,夕陽正好落在他的瞳孔里,像兩團跳動的火焰。
“還記得你找我做教練時的囧樣嗎,”他突然笑了,拐杖往地上頓了頓,“現在的你,比省隊的自由人還厲害。”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給你的,算提前祝你比賽順利。”盒子里裝著對銀色的排球耳釘,和她的吊墜是同個系列,像兩顆沉默的星。
陳海莉的指尖在耳釘上輕輕轉了圈,金屬的涼意讓她打了個寒顫。“謝謝師兄,”她的聲音里帶著點哽咽,“我會戴著它們去打決賽的。”梁一帆幫她把耳釘戴上時,指尖的溫度透過耳垂傳過來,燙得她心尖發顫,像有只小鹿在里面橫沖直撞。
小個子女生舉著攝像機記錄下這一幕,鏡頭里的陳海莉耳朵上閃著銀光,和脖子上的吊墜交相輝映,像幅精心繪制的畫。“陳海莉姐你戴上真好看!”她把鏡頭轉向梁一帆,“師兄是不是早就準備好的?說!是不是早就暗戀我們陳海莉姐很久然后才答應做教練的?”
梁一帆的耳尖瞬間紅了,像被夕陽染透的云。他慌忙轉身去收拾戰術板,拐杖在地上敲出慌亂的節奏,像支跑調的歌。陳海莉摸著耳朵上的耳釘,突然覺得那些訓練的疲憊、對決賽的恐懼,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了,只剩下種暖暖的感覺,像揣著個小太陽。
回去的路上,陳海莉看見器材室的燈還亮著。梁一帆的身影在窗口晃動,像個忙碌的剪影。她悄悄走過去,看見他正在電子屏上畫戰術圖,紅色的箭頭密密麻麻,在“自由人”的位置畫了個大大的圈,旁邊寫著“陳海莉”兩個字,字跡比平時用力了些,劃破了電子屏的保護膜。
第二天清晨,陳海莉被窗外的雨聲吵醒。她拉開窗簾,看見梁一帆正冒雨檢查場地,拐杖在積水里劃出圈漣漪,像朵盛開的花。藍色隊服的后背已經濕透了,卻依然挺直著,像棵在風雨中屹立的香樟樹。
訓練時,雨越下越大,排球場的屋頂開始漏雨。梁一帆讓隊員們搬到室內訓練館,自己則留在原地收拾器材。陳海莉看見他彎腰撿排球時,雨水順著護膝的平安繩往下滴,紅繩在雨里像條流血的傷口。她突然沖過去,把傘舉在他頭頂,發繩的末端掃過他的臉頰,帶著點涼。
“怎么回來了?”梁一帆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像只落湯的鳥。“室內館夠她們練的,”陳海莉把傘往他那邊傾斜了些,“我幫你收拾。”兩人蹲在地上撿球時,傘下的空間很小,她能聞到他身上的雨水味,混著淡淡的姜棗茶香,像個潮濕的擁抱。
小個子女生舉著攝像機從窗口探出頭,鏡頭里的陳海莉和梁一帆在同把傘下撿球,雨水在他們周圍織成道透明的墻。“這才是紀錄片的精髓!”她的聲音被雨聲模糊了,“雨中的并肩作戰!”高個子女生在旁邊點頭,把條毛巾塞進陳海莉手里,上面還帶著陽光的味道。
決賽前一天的訓練結束時,夕陽格外燦爛。梁一帆站在網邊,把枚金牌掛在陳海莉脖子上,是他當年拿的市聯賽金牌,邊緣已經有些磨損,像段褪色的記憶。“提前給你的,”他的聲音里帶著點沙啞,“明天加油,拿塊新的回來。”
陳海莉摸著冰涼的金牌,突然覺得眼眶發燙。她把金牌摘下來,掛在梁一帆脖子上:“等我們贏了比賽,我們一起戴新的金牌。”他低頭時,金牌的反光落在她的耳釘上,銀質的排球在光里旋轉,像顆停不下來的星。
訓練館已經亮起了燈,電子屏上的成功率停留在“99%”,旁邊畫著個小小的問號。陳海莉知道,最后1%的圓滿,要留到明天的賽場上。她看著梁一帆拄著拐杖走遠的背影,突然覺得那些流過的汗、受過的傷、熬過的夜,都在這一刻有了意義,像條通往黎明的路,盡頭是等待綻放的花。
香樟樹的葉子還在簌簌飄落,卻已有新的嫩芽在枝頭醞釀。陳海莉摸了摸耳朵上的耳釘,銀質的涼意帶著點麻,像個溫柔的提醒:明天,就是檢驗所有努力的時刻了。她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向宿舍,藍色隊服的衣角在晚風中輕輕擺動,像只即將展翅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