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對她的反諷不置可否,只是又低低咳了兩聲,那聲音在寂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微微蹙了下眉,仿佛被這惱人的咳嗽攪擾了興致,隨即又恢復了那種近乎冷漠的平靜。
“既是‘客’,”他慢條斯理地開口,目光掃過她狼狽卻依舊明艷的臉,“那就暫且留下吧?!闭Z氣平淡得像是在決定一件無關緊要物品的去留。
他不再看鳳熒,仿佛她已不值得再多費一絲心神。視線轉向那被砸破的車頂,暴雨正瘋狂地灌入,冷風裹挾著水汽,將車內最后一點暖意都驅散殆盡。
“石青?!笔掔竦穆曇舨桓撸┩竾W嘩的雨聲,清晰地傳到車外。
“屬下在!”一個沉穩的男聲立刻在車門外應道。
“車頂破了,”蕭珩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像是在陳述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取備用的‘玄羅傘’來,撐上?!?/p>
“是!”
車外傳來幾聲簡短的呼喝和兵刃出鞘的細微聲響,緊接著是重物移動和雨布抖開的嘩啦聲。片刻之后,那瘋狂涌入的冷雨驟減,一塊不知是何材質、閃爍著微弱金屬光澤的厚重傘狀物被迅速架在了破洞之上,穩穩地隔絕了大部分風雨。車內光線更加幽暗,只有琉璃宮燈和鎖鏈上流淌的符文幽光在搖曳。
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但無形的枷鎖卻比那玄羅傘沉重萬倍。
鳳熒躺在冰冷潮濕的地毯上,符文鎖鏈如同附骨之疽,將她牢牢釘在原地。她看著蕭珩重新倚回軟榻,拿起那卷似乎永遠看不完的帛書,側臉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冷硬、漠然。他完全無視了她的存在,仿佛她只是一件被暫時擱置的、需要處理的麻煩物品。
車外,暴雨如注,敲打在車頂的玄羅傘上,發出沉悶而連綿的聲響,如同無數只手在奮力捶打著一面巨鼓。整個世界都被這狂暴的雨聲吞噬。
鳳熒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雜著藥味、檀香和他袖間殘留的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冷冽氣息涌入肺腑。靈力被鎖的無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但鳳凰血脈深處那股永不屈服的桀驁,卻在絕境中如同熔巖般沸騰起來。
硬闖不行……靈力被鎖……
她悄然睜開眼,濃密的睫毛下,那雙赤金色的瞳孔深處,一點狡黠的光芒如同星火般倏然亮起,隨即又隱沒在幽暗的光線里。
行,病秧子王爺,你有張良計,我難道沒有過墻梯?不就是演一出將計就計么?姑奶奶陪你演到底!她倒要看看,這深藏不露、咳血帶星屑的“普通”凡人,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鳳熒的嘴角,在蕭珩看不見的角度,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轉瞬即逝。
幽暗的車廂內,琉璃燈芯發出極其輕微的噼啪聲,光影隨之搖曳了一下。那光芒掠過蕭珩專注的側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他指腹捻著帛書光滑的邊緣,指尖卻并未感受到竹木的紋理,只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麻木感。
凡身如牢籠。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用鈍刀在磨損這具不堪重負的皮囊。方才強行引動車廂內封存的“天罡鎮靈紋”,那沛然的反噬之力如同冰錐,狠狠鑿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脈。喉頭涌上的腥甜被他死死壓住,唯有袖中那方絲帕上,幾點幽藍如星屑的印記無聲地洇開,冰冷地昭示著代價。
他需要時間。需要這具身體撐到足夠他收回散落的“眼睛”,揪出那些在陰影里蠢蠢欲動的蛀蟲。
所以,這只意外撞入網中的小鳳凰……
蕭珩的目光,終于從手中那卷仿佛永遠看不完的帛書上抬起,越過微弱的燈火,落在車廂中央。
少女被困在暗金色的符文鎖鏈中,像被縛住羽翼的珍禽。濕透的紅衣緊貼著玲瓏的曲線,勾勒出充滿力量感的輪廓。墨色的長發凌亂地貼在臉頰和頸側,水珠沿著白皙的皮膚滾落,沒入衣領。她閉著眼,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已經認命,安靜得如同一幅被風雨打濕的仕女圖。
然而,蕭珩的視線何其銳利。他清晰地捕捉到,在那濃密低垂的眼睫縫隙里,一絲極細微的金芒正悄然流轉。那不是絕望的沉寂,而是巖漿在地殼下奔涌,是獵手在陷阱邊緣蟄伏的銳利鋒芒。
將計就計?
蕭珩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冰冷,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漠然嘲意。
也好。
這潭死水,正缺一枚足夠明亮、足夠攪動風云的棋子。一只來自鳳凰谷、身份特殊又桀驁難馴的“客卿”,簡直是送到手邊的絕佳誘餌。
車廂外,暴雨的喧囂如同永不止歇的潮汐,重重拍打著車壁。玄羅傘隔絕了雨水,卻隔絕不了那沉悶的、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轟鳴。
“王爺,”石青的聲音隔著車門傳來,壓得很低,帶著雨水的濕氣,“前方三里,黑松崗。雨太大,崗上那間廢棄的山神廟……是否暫避?”
黑松崗?蕭珩捻著帛書的手指微微一頓。那地方……他指尖在帛書冰冷的表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極輕的篤聲。一絲極其微弱、卻混亂駁雜的異樣氣息,似乎正從那個方向,透過厚重的雨幕和玄羅傘的阻隔,絲絲縷縷地滲透過來。
是妖?是鬼?還是……別的什么?
星辰石的碎片散落六界,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早已蔓延至這凡塵濁世。每一次異動,都可能指向一塊散落的“眼睛”,或者……藏得更深的“蛇”。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掠過地上那看似安靜、實則暗藏鋒芒的赤色身影。
“去山神廟?!笔掔竦穆曇舨桓?,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出車廂,“避雨?!?/p>
“是!”石青應道。車外立刻響起幾聲短促的呼喝,馬車調轉方向,碾過泥濘,朝著黑松崗那座在風雨中飄搖的破廟駛去。
車輪在泥濘中發出沉重的碾壓聲,車身隨之顛簸。那冰冷的符文鎖鏈隨著顛簸微微晃動,鏈條上流淌的暗金光芒映在鳳熒緊閉的眼瞼上,如同無聲的嘲弄。
蕭珩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帛書?;椟S的燈火下,他蒼白的側臉如同冰雕,只有那深邃的眼底,一點幽光如同寒潭深處的漩渦,無聲地旋轉著。
風雨如晦,前路未卜,而網,已然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