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的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嫌惡和凝重。他用刀尖挑起那只肚皮豁開、死狀詭異的肥碩灰鼠，小心翼翼地用一塊不知從哪里撕下來的破布將其裹住，快步走到廟門那歪斜朽爛的門板旁，手臂猛地一揚！

那團破布包裹的鼠尸，如同投入沸水的殘渣，瞬間被廟外傾盆而下的狂暴雨幕吞噬。渾濁的泥水翻涌著，眨眼間便淹沒了那點殘存的草木清氣與星辰冷芒，仿佛從未存在過。

廟內(nèi)，琉璃宮燈的光芒被刻意調(diào)暗了些，只余下石青在中央用干燥的木柴燃起的一小堆篝火。護衛(wèi)們沉默地圍著火堆，烘烤著濕透的衣物，沒有人說話，現(xiàn)場彌漫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鳳熒沒再縮在廊柱下。趁著石青處理鼠尸的間隙，她手腕一旋，借著鎖鏈松弛的弧度，竟一步步挪到了篝火旁。離火堆還有兩步遠時，她干脆盤腿坐下，將被雨水浸透的紅衣下擺往火邊湊了湊，蒸騰的熱氣卷著水汽升起，在她頰邊凝成細小的水珠。

赤金色的瞳孔倒映著跳躍的火焰，眼神卻冷得像結(jié)了冰。那鼠尸被扔出去前最后一瞥看到的景象。撐破的胃囊、精純的草木清氣、幽藍湮滅的星屑，在她腦海中反復(fù)閃現(xiàn)。

“呵”一聲極輕的嗤笑從她唇邊逸出，裹在濕冷的空氣里，帶著一種冰錐般的諷刺，“鳳凰谷百年一熟的靈果，蘊養(yǎng)一方水土的根基”她抬起眼，目光穿透跳躍的火光，直直釘在對面倚靠著冰冷神龕的蕭珩臉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著凝滯的空氣，“什么時候成了這等骯臢鼠輩的口糧？”

蕭珩裹在厚重的墨色大氅里，篝火的光暈漫過來，只在他左側(cè)眉骨到下頜的地方描了道淺金，另一半臉沉在神龕投下的濃影里，像浸在深水里。他垂著頭，額前發(fā)絲不是散落，而是有幾縷粘在蒼白的額角，許是廟內(nèi)潮氣太重，又或是他太久沒動，那發(fā)絲便那樣僵著，遮去了大半眉眼。

鳳熒的話落進火噼啪的聲響里時，他攏在大氅袖口里的手，指尖在袖緣的暗紋上極輕地蹭了蹭。那動作慢得像蟲爬，與其說是動，不如說是皮肉因久靜而生的微顫，指節(jié)白得泛青，倒不像玉石，更像凍在冰里的枯枝，透著種一碰就碎的滯澀。

他沒立刻應(yīng)。

廟外忽然炸起道紫電，撕開天幕的剎那，慘白的光涌進廟門，把他整個人從陰影里拽了出來。這才看清，他唇角沾著的暗紅血漬里，竟裹著星屑的幽藍，像被人捏碎的冰碴子，半融不融地嵌在蒼白皮肉上，沒什么妖異，只透著股鈍鈍的狼狽。

光滅得比來得還快，廟里重歸昏沉。就在篝火跳了兩跳、火星濺到石青靴邊時，他的聲音才從大氅里漫出來，不是低沉沙啞，而是像被水泡透的棉絮，又悶又沉：“不是老鼠。”

話音微弱，像是要把氣攢足，他那蹭著袖緣的指尖停了，轉(zhuǎn)而虛虛地懸在膝頭，指腹微微蜷起，像在抓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是星辰碎屑……”

頭動了動，不是側(cè)轉(zhuǎn)，更像被火光燙了一下似的，極緩地抬了抬。眼睫在眼下投出的陰影，比神龕上垂落的蛛網(wǎng)更密，“借了靈果的殼。”

“借殼？”鳳熒驚得肩頭一繃時，他喉間滾過一聲氣音。那聲音太輕，混在雨聲里幾乎聽不見，不似笑，倒像風(fēng)從朽木縫里鉆過，帶著點澀：“鳳凰谷的結(jié)界擋得住仙妖鬼怪，擋得住‘異’，卻擋不住‘同’。”

說著，他那懸在膝頭的手終于落了，輕輕按在神龕邊緣的裂紋上。指腹碾過木頭朽爛的碴子，像是在數(shù)那裂紋有幾道：“星辰碎屑本是秩序根骨，最‘純’的東西。若有人拿邪法煉了，化了形，藏了氣，再塞進靈果，那靈果的生機，便成了它的‘皮’。”

“結(jié)界認的是靈果的生機，自然……”他抬了抬眼，沒看鳳熒，目光像落在篝火里那截將燃盡的柴上，又像透過火堆，落在廟外雨幕深處，“把它當(dāng)自家人放進去了。”

最后那個“了”字，尾音幾乎散在風(fēng)里。

鳳熒心頭驚濤拍岸時，他倒像是說完了最費力氣的話，按在神龕上的手收回來，重新攏進袖里。這才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她的方向。

沒什么深潭似的眸子，他眼底蒙著層霧似的倦，像浸在水里的墨，濃得化不開。可就在那墨色深處，偏偏有一點極淡的亮，不是興味，更像農(nóng)人看著田埂上剛冒頭的苗，知道它會按自己的時節(jié)長，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鳳熒盯著他看的那瞬，他唇線幾不可察地抿了抿。不是向上牽，而是向里收了收，像要把唇角那點血漬抿進唇里，又像只是無意識地動了動，沒什么嘲弄，也沒什么了然，就只是個極輕的、屬于活人的微表情。

隨即，他那剛抬起的眼又垂了下去，這次連額角的發(fā)絲都懶得動了，整個人往神龕上靠得更緊些，大氅從肩頭滑下寸許，露出的頸側(cè)皮膚白得像紙。他沒闔眼，可那眼神散了，像油燈將盡時的光，明明滅滅地落在膝頭，再沒半分力氣分給周遭。

只有那攏在袖里的手，指節(jié)又開始極輕地顫，這次不是蹭袖緣，而是在袖內(nèi)虛虛地畫著什么，快得像錯覺——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話，于他而言，不過是隨手撣去了落在大氅上的一點灰。

廟外的雨還在下，敲得破廟門板咚咚響。鳳熒望著他縮在陰影里的輪廓，忽然覺得這人不像棋手，倒像塊浸在寒潭里的老玉，外面蒙著青苔，內(nèi)里卻早把日月星辰的紋路，刻了千百次。

他到底是誰？他引她入局，讓她看到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她仿佛看到了那顆被竊走的靈果——原本應(yīng)該蘊藏著磅礴生命精元、散發(fā)純凈草木清氣的圣物。然而此刻，在她的想象中，那飽滿的果皮下，卻悄然嵌入了米粒大小、幽藍如冰、散發(fā)著無盡死寂與貪婪氣息的星辰碎屑！它像一個惡毒的寄生蟲，悄無聲息地汲取著靈果的生命力，潛伏著，等待著被某個貪婪或愚蠢的東西吞下！

然后撐破！

就像那只灰鼠！就像那只地陰蛭！

廟外的暴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沖刷著這片被黑暗和秘密籠罩的山崗。那雨聲，此刻聽在她耳中，如同無數(shù)細碎的、貪婪的啃噬聲，正一點點地，蠶食著某種她曾經(jīng)以為堅不可摧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