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厚重云層終于被破曉的微光撕開一道口子，持續數日的瓢潑大雨戛然而止。
稀薄的陽光吝嗇地灑在牛家集這片狼藉的泥沼上，卻并未帶來多少暖意，反而將滿地鼓脹破裂的牲畜尸骸、凝固的黑色泥漿、以及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焦糊與腐敗甜膩混合的惡臭，照得原形畢露，觸目驚心。陽光下的慘狀，比雨幕中更添幾分絕望的真實。
祠堂門口的空地，濕漉漉的泥漿反射著冰冷的晨光。里正張成像一灘爛泥被衙役死死按在地上，臉色灰敗，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散。
牛族老被兩個同樣面無人色的村民攙著，兀自篩糠般抖著，口中反復呢喃“井龍王……報應……”，渾濁的老淚混著泥污。
鳳熒背對著祠堂，單膝跪在冰冷的井沿旁，劇烈地嗆咳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被井水泡透又遭真火灼燒的肺腑，火辣辣地疼。濕透的紅衣緊貼身體，勾勒出微微顫抖的肩線，冰冷的泥水順著凌亂的墨發滴落。右手掌心，被真火灼燒的皮肉焦黑翻卷，鉆心的痛楚提醒著她方才的兇險。
更讓她心頭窩火的是腕間那道符文鎖鏈！幽藍光芒穩定流轉，深邃如寒潭，正貪婪地、無聲地汲取著空氣中彌漫的、屬于她的鳳凰真炎余燼，以及井底污穢被凈化后殘留的那一絲冰冷氣息。鏈條上扭曲的符文線條仿佛活了過來，更加繁復玄奧，隱隱透出暗金如神鐵的冷硬光澤，飽食后的滿足感幾乎要溢出來。
這一切，都拜祠堂里那個男人所賜！利用她當鑰匙，當誘餌，當打手，用完就晾在一邊！
而那人居然還坐在那把吱呀作響的太師椅上，姿態閑適得仿佛剛品完一壺好茶。他指尖捻著那撮暗紅泥塊，指腹慢悠悠地摩挲著，視線落在泥塊上，像是在端詳什么稀世珍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她這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還不如他手里那點泥巴重要。
怒火在冰冷的井水浸泡下非但未熄，反而如同被壓入地底的巖漿，積蓄著更狂暴的力量。她猛地攥緊受傷的右手，指甲深陷焦黑的皮肉，劇痛讓混沌的頭腦瞬間清明。眼底壓抑的赤金色火苗“騰”地重新燃起，比晨光更刺眼。
硬碰硬壓制吃虧？行！姑奶奶換個玩法！
石青低沉的匯報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井底污穢已暫時壓制，但源頭未除，恐有反復。村民恐慌，‘井龍王娶親’流言肆虐。張成瀆職瞞報，證據確鑿，請王爺示下?！?/p>
蕭珩眼皮未抬，只極輕地“嗯”了一聲。他攏了攏肩上的大氅，仿佛不勝清晨寒意。
他倒是舒坦，鳳熒忍不住的冷笑一聲，帶著一身狼狽和刻意收斂的火氣直徑走到蕭珩那張吱呀作響的太師椅旁。
“王爺，”她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剛從水里撈出來的虛弱感，卻清晰地鉆進每個人耳朵里，“這椅子瞧著不太穩當啊？您這身子骨，可別摔著了。”
話音未落，她那只纏繞著幽光鎖鏈、還帶著灼傷的手，看似隨意地、輕輕拂過了太師椅的扶手邊緣。指尖一縷微不可察的赤金色火星一閃而逝！
一聲輕響，那本就腐朽的木頭扶手接觸火星的地方，瞬間冒起一縷極細的白煙，緊接著，一小簇赤金色的火苗毫無征兆地竄了起來！火苗不大，卻極其霸道，帶著焚盡萬物的真炎氣息，瞬間將那一小塊木頭燒得焦黑碳化！
她一邊喊，一邊往后退了半步，余光卻死死盯著蕭珩。這人居然還靠在椅背上，連眼皮都沒抬，仿佛燒著的不是他的椅子，而是路邊的野草。
石青卻嚇得魂飛魄散，“王爺！”一聲低喝，蒲扇大的手掌直接拍了上去。火星濺在他手背上，燙得他齜牙咧嘴，卻顧不上疼，只一個勁地撲火。
幾個護衛也慌了神，下意識地沖上前想扶蕭珩離開“危險”的椅子。
祠堂內瞬間一片混亂！衙役們目瞪口呆，村民們嚇得又往后縮了縮，牛族老更是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還未覺解氣的鳳熒，眼底狡黠一閃。趁石青忙著撲火，她手腕微轉，又是一縷火星彈了出去——目標精準，正是蕭珩搭在椅背上的墨色大氅衣角。
“嗤啦！”
云錦料子被火星灼穿個小洞，焦黑的邊緣卷起來，像只被燙禿的尾巴。
“呀！王爺您的大氅！”鳳熒的聲音里驚惶更甚，手忙腳亂地想去“補救”，卻“不小心”帶倒了旁邊小幾上的空藥碗。
“哐當！”
粗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濺到蕭珩的靴邊。
石青剛拍滅扶手的火，轉頭見大氅被燒、藥碗碎了，臉都青了。“風姑娘！你……”他又急又氣，想發作又礙于蕭珩在場，只能憋得脖子發紅，一邊護著蕭珩往后退，一邊怒瞪鳳熒。
鳳熒卻垂下眼瞼，濕漉漉的睫毛上掛著水珠，看著像受了委屈：“我不是故意的……方才在井底受了驚，手腳實在不聽使喚……”
一聲低沉的笑聲打破了沉寂，蕭珩終于動了。他慢悠悠地直起身，目光落在扶手焦黑的洞上，又掃過大氅衣角的破洞，最后定格在鳳熒那張寫滿“無辜”的臉上。
整個祠堂雞飛狗跳，方才那點壓抑肅殺的氣氛蕩然無存。
“無妨。”他聲音沙啞，帶著點笑意，仿佛真信了她的話，“一把舊椅子，一件舊氅，燒了便燒了?！?/p>
鳳熒正暗哼“裝模作樣”，就聽他補充道：“只是這藥碗……”他低頭瞥了眼地上的碎片，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了敲：“本王這身子骨，離不得湯藥。風姑娘下次‘受驚’時，還請手下留情，給本王留個喝藥的家伙?！?/p>
鳳熒：“……”這病秧子！嘴真毒！她強忍著翻白眼的沖動道:“好說。只是王爺下次用碗時，得先瞧瞧椅子穩不穩，大氅牢不牢。畢竟，舊物嘛，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自己’壞了?！?/p>
蕭珩看著她眼底翻涌的火苗，唇角悄然地勾了勾：“哦？那本王可要多謝風姑娘提醒，”他揮了揮手，語氣恢復了淡漠。
“石青，帶風姑娘下去歇著，找個干凈屋子，再請個大夫看看她的手?！?/p>
“不必！”鳳熒想也不想地回絕，掌心的疼算什么？比起心里的氣，這點疼根本不算事。她轉身就走，紅衣裙擺掃過門檻時，故意用了點力，帶起的風差點把供桌上的牌位吹倒。
看著她梗著脖子離開的背影，石青忍不住低聲道：“王爺，這風姑娘……”
蕭珩沒接話，只是捻起大氅衣角那個焦黑的小洞，指尖輕輕摩挲著。陽光透過破窗照進來，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坝悬c意思。”他低聲呢喃，眼底閃過一絲玩味，隨即又恢復了平靜，看向地上抖成一團的張成
“張成瀆職瞞報，致牛家集慘禍，罪無可赦。押解回京，交刑部議處?！?/p>
他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村民，聲音帶著帶著久居上位的壓迫感
“古井封存，立碑警示。凡受井水所害，牲畜損失，由縣衙造冊，王府撥銀撫恤。即刻執行?！?/p>
“另，‘井龍王娶親’乃無稽之談。再有妖言惑眾，煽動人心者，以同罪論處！”
命令簡潔冷酷，瞬間決定了張成的命運，也給了惶惶不安的村民一線生機。衙役們如蒙大赦，趕緊拖死狗般把張成架走。
石青松了口氣，立刻安排人手執行命令，同時警惕地瞥了一眼鳳熒離開的方向，心有余悸。
處理完公務，他才拿起一旁的素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大氅上的焦痕。帕子蹭過破洞時，他忽然輕笑一聲——那鳳凰真火倒是霸道，只是這性子，比火還烈。
祠堂外，鳳熒正站在廊下擰著濕衣擺。聽到里面傳來蕭珩處理事務的聲音，她狠狠瞪了眼那扇破門，咬著牙低罵：“病秧子！下次燒你胡子！”
腕間的鎖鏈似乎聽懂了，幽光輕輕晃了晃，像是在偷笑。
鳳熒：“……”連你也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