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的光線正好,透過天窗落在案臺上的清代瓷盤上。蘇晚戴上白手套,指尖撫過瓷盤邊緣那道細微的裂痕,學徒已經按她的囑咐做好了前期清理,只待最后的補釉與封層。
她取過沈知衍送的那套牛角刻刀,刀刃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果然趁手,弧度恰好貼合指尖的力度,補填釉料時幾乎不用刻意調整角度,細膩的青灰釉色順著刻刀邊緣暈開,與原盤的釉面漸次融合,看不出絲毫生硬的過渡。
不過半小時,最后一道工序完成。蘇晚直起身,活動了下有些僵硬的脖頸,學徒在一旁驚嘆:“蘇姐,您這手藝越來越神了,這道縫補得跟沒裂過一樣。”
她笑了笑,摘下手套:“等釉料干透再復燒一次,才算真正完成。”
收拾好工具,蘇晚拿起沈知衍給的保溫杯,推門走進隔壁的茶室。木質屏風后傳來輕緩的水流聲,沈知衍正坐在茶臺前煮水,白瓷蓋碗里飄出淡淡的龍井清香。
“這么快?”他抬眼看向她,順手推過一杯剛沏好的茶,“嘗嘗,明前的龍井,昨天剛收到的?!?/p>
蘇晚在他對面坐下,茶湯清碧,熱氣氤氳著漫上臉頰。她啜了一小口,醇厚的茶香里帶著微甜的回甘,沖淡了連日來的疲憊。
“你好像什么都懂一點。”她看著他轉動蓋碗的手法,嫻熟得不像個時常出入商場的人,“茶道,陶瓷,連修復的細節都知道。”
“以前總覺得,要離你近一點,就得先看懂你在意的東西?!鄙蛑芊畔虏鑹兀抗饴湓谒杭t的眼角,“你修瓷的時候很專注,像把整個世界都裝在了那些碎片里。我想進去看看,就只能一點點學?!?/p>
蘇晚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杯壁的溫度順著掌心蔓延開。她想起他書房里那排陶瓷修復的古籍,書頁邊緣都翻得起了毛邊;想起他陪她去古玩市場,總能在一堆殘瓷里挑出她需要的標本;想起他看她修瓷時,眼神里藏著的認真,原來都不是偶然。
“其實……”她剛想開口,手機響了,是護工打來的,說父親醒了,精神很好,還念叨著讓她帶點沈知衍昨天買的蝦餃回去。
掛了電話,兩人相視而笑。沈知衍起身結了賬,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包:“走吧,回去看看伯父。”
車子駛回醫院的路上,陽光徹底穿透云層,灑在路邊的梧桐葉上,落下一地跳躍的光斑。蘇晚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忽然輕聲問:“你以前說,等我爸好起來,要跟他請教我小時候的事,是真的嗎?”
“當然?!鄙蛑芪罩较虮P的手頓了頓,側過臉看她,“想知道你第一次拿起鋦釘時是不是哭了鼻子,想知道你偷偷把碎瓷片藏在口袋里,被伯父發現時的樣子……想知道所有關于你的事?!?/p>
蘇晚的心跳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臉上泛起熱意,她別過臉看向窗外,嘴角卻忍不住向上揚起。
病房里,父親正靠在床頭翻看著一本陶瓷畫冊,見他們進來,笑著招手:“小沈來了,快坐。剛才我還跟護工說,晚晚這孩子從小就倔,學修瓷時被瓷片劃了手,流著血還不肯停,還是你把她勸住的?”
沈知衍在床邊坐下,接過護工遞來的蘋果,拿起水果刀細細削著:“伯父,您記錯了,那次是她自己把繃帶纏好,說‘這點小傷,比不過修好瓷器的高興’?!?/p>
父親愣了愣,隨即笑起來:“對對,這孩子就是這么個性子,隨她媽?!?/p>
蘇晚坐在一旁,看著沈知衍熟練地把蘋果切成小塊,放進盤子里遞到父親手上,又拿起水杯試了試水溫,才遞給老人。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平日里凌厲的輪廓,竟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溫潤感。
她忽然想起工作室里那只正在修復的宋代哥窯瓷瓶,那些交錯的開片紋路,曾以為是破碎的痕跡,此刻才明白,正是這些裂痕,讓金繕的光芒有了可以依附的地方,讓原本殘缺的瓷器,有了獨一無二的美。
就像她和他,曾隔著遙遠的距離,帶著各自的棱角,卻在慢慢靠近的時光里,找到了最契合的弧度。
父親吃了幾塊蘋果,精神漸漸有些不濟,閉上眼睡著了。沈知衍幫他掖好被角,和蘇晚一起輕手輕腳地走到走廊。
午后的陽光正好,落在走廊的長椅上,暖融融的。沈知衍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遞給蘇晚:“之前準備的,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p>
蘇晚打開錦盒,里面是一枚胸針,用碎瓷片拼綴而成,正是她之前修復失敗、差點扔掉的那片越窯青瓷,邊緣被細心地包了層細金,中間嵌著一顆小小的珍珠,像晨露落在青瓷上。
“你……”
“那片瓷片我撿回來了?!彼曇舻统?,帶著笑意,“覺得扔了可惜,就找老師傅幫忙做了這個。想著你修不好的,我來補,補成另一種樣子,也算我們一起完成的?!?/p>
蘇晚捏著那枚胸針,瓷片的涼意混著金托的溫潤,在掌心交織。她抬眼看向沈知衍,他的目光里盛著陽光,也盛著她的影子。
“沈知衍,”她輕聲說,嘴角揚起一個清亮的弧度,“下次修瓷,要不要來給我當學徒?”
他笑起來,眼底的暖意幾乎要溢出來:“好啊,就是不知道蘇老師肯不肯收。”
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風帶著草木的清香吹進來,拂動了蘇晚耳邊的碎發。遠處傳來護士推車的輕響,近處是彼此清晰可聞的心跳聲,像瓷器修復時,金繕與瓷片相觸的瞬間,細微,卻震顫人心。
有些溫暖,終究會穿過漫長的時光,落在恰好的地方,如同此刻的陽光,如同掌心的胸針,如同身邊這個人,慢慢漫延,直至鋪滿往后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