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院那日,天朗氣清。沈知衍一早便來幫忙收拾,將蘇晚畫了半宿的哥窯瓷瓶金繕終稿小心翼翼地收進文件夾,又把病房里那盆被他養得愈發精神的蘭草搬上車,動作利落又妥帖。
“回家就能開工了。”蘇晚替父親理了理衣領,語氣里帶著輕快。父親笑著點頭,目光在她衣領上那枚碎瓷胸針上停了停,又轉向正在鎖車門的沈知衍,眼底盛著暖意。
工作室被沈知衍提前打掃過,案臺上的修復工具碼得整整齊齊,那只宋代哥窯開片瓷瓶被安置在軟墊上,裂紋在晨光下若隱若現,像等待被喚醒的脈絡。
“先試試金線的弧度?”沈知衍從工具箱里取出特制的金繕膠,遞到蘇晚手邊。她指尖微頓,抬眼時撞進他含笑的眸子里,那里面映著瓷瓶的影子,也映著她的。
按照最終確定的方案,金繕需順著開片最自然的走向,在主紋交匯處略作停頓,形成類似“水波紋”的弧度。蘇晚執起細筆,蘸取金膠沿裂紋緩緩勾勒,沈知衍便在一旁用放大鏡仔細看著,偶爾輕聲提醒:“左邊那道紋的轉角可以再緩些。”
他的聲音低而溫和,像落在釉面上的細雪。蘇晚忽然想起他筆記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標注,想起分享會上他為她做的3D模型,指尖的金膠似乎也帶上了溫度。
第一縷金線完成時,陽光恰好越過窗臺,落在瓷瓶上。金線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沒有刻意遮掩裂痕,反倒像給時光的印記系上了溫柔的結。
“成了?!碧K晚放下筆,輕輕吁了口氣。沈知衍遞過濕巾,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指腹,兩人都微微一頓,空氣里漾開細碎的漣漪。
這時,蘇晚的手機響了,是那位想修復清代瓷壺的老先生。老人在電話里說,壺身的碎片找齊了,問她何時方便上門取件。
“我陪你去。”沈知衍幾乎是同時開口,見蘇晚看他,又補充道,“正好學學怎么處理瓷壺的頸口修復?!?/p>
蘇晚忍不住笑了,點頭應下。
去老先生家的路上,經過一條老巷,墻根下坐著位鋦瓷的老手藝人,正拿著小錘敲打著鋦釘,叮當聲清脆悅耳。沈知衍停了車,拉著蘇晚走過去看。
“這鋦釘的打法,和你說的‘隨瓷片厚度減三分之一’一個道理?!彼钢嚾耸种械墓ぞ?,眼里閃著興致。蘇晚望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他記在本子上的那些話,或許不只是記著,更是真的聽進了心里。
老先生的清代瓷壺果然如他所說,頸口碎得厲害,碎片邊緣還帶著細微的崩裂。蘇晚仔細檢查時,沈知衍便在一旁幫著分類碎片,按照她教的方法,用軟尺測量每塊瓷片的弧度,在紙上畫出簡易的拼接圖。
“小沈這心思,比姑娘家還細?!崩舷壬吹弥秉c頭,“蘇丫頭,你這朋友是個靠譜的?!?/p>
蘇晚臉頰微熱,正要說話,卻見沈知衍拿起一塊最小的碎片,對著光看了許久,輕聲道:“這塊碎片邊緣有個小缺口,補釉時得格外注意弧度。”
她湊過去一看,果然如此。那缺口小得幾乎看不見,若不是他看得仔細,極易忽略。
回程時,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蘇晚想起父親說的“金繕的妙處在‘連’”,忽然明白,有些連接,從來不是靠金線強行縫合,而是像此刻這樣,你懂我的專注,我知你的用心,便在時光里慢慢織成了細密的網。
回到工作室時,那道金線已經干透。沈知衍拿來一盞柔光燈,照在瓷瓶上,開片紋路與金線交相輝映,像極了夜空中閃爍的星軌。
“還差最后幾道?!碧K晚輕聲說。
“不急。”沈知衍站在她身邊,目光落在瓷瓶上,也落在她臉上,“我們有很多時間?!?/p>
晚風從窗外溜進來,拂動案臺上的圖紙,也吹動了蘇晚鬢邊的碎發。她側頭看向沈知衍,他眼里的光比燈光更柔和,像是盛著一整個星空。
她忽然想起分享會上說的那句話——“修復不是抹去裂痕,而是讓它以另一種方式發光”?;蛟S人與人之間的靠近也是如此,不必苛求完美,只需帶著真誠,便讓每一步靠近都閃著溫潤的光。
沈知衍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兩人都沒有說話,卻聽見了心底那道金線輕輕延展的聲音,在工作室的靜謐里,溫柔地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