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日夜晚的溫馨和期待,仿佛還在指尖殘留著香檳氣泡的觸感。軒景舟對精心布置和那枚未能送出的戒指(最終被她悄悄藏回抽屜深處)表示了驚喜和感動,他們相擁著在暖黃的燈光下跳舞,談論著似乎觸手可及的未來。青檸心中的那點失落,再次被“他終究是愛我的”信念強行壓下,甚至為之前的不安感到一絲愧疚。
幾天后,一個普通的午后。軒景舟在家辦公,一個緊急電話把他叫去了公司,走得匆忙,把一份重要的客戶資料落在了書房的打印機上。青檸看到后,想著他可能急需,便換了衣服打算給他送去。她特意繞路去了他最喜歡的咖啡店,買了他慣喝的冰美式,仿佛在彌補紀念日那晚自己心底那點不該有的“小心思”。
她熟門熟路地走到他公司所在的樓層,他的獨立辦公室門虛掩著。青檸正要敲門,里面傳來軒景舟清晰的聲音,似乎是在打電話,語氣是工作場合少有的放松和隨意,甚至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意。她頓住了腳步。
“……嗯,是,十年了。蘇青檸?呵,還行吧。”他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青檸的耳膜。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現階段還算合適吧,知根知底,也省心。她把我當救命稻草似的,好哄,要求也不高。”他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評估,“結婚?嘖,沒打算。真要談婚論嫁,麻煩事一堆。再說……”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卻更清晰地穿透門縫,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
現在沒遇到更合適、對我事業更有幫助的。要是有,你覺得我還會耗著?這年頭,誰還一棵樹上吊死。湊合過唄,反正她離不開我。”
“哐當!”
青檸手中的咖啡杯脫手墜落,滾燙的液體和冰塊潑濺在光潔的地磚上,也濺濕了她的鞋襪。巨大的聲響驚動了里面的人。
軒景舟猛地拉開門,看到門外臉色慘白如紙、渾身僵硬、眼神空洞得嚇人的蘇青檸時,他臉上的輕松瞬間凍結,閃過一絲罕見的慌亂。“檸檸?你怎么…你什么時候來的?”
青檸沒有看他,她的目光越過他,仿佛在看一個虛空。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在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破碎、嘶啞,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現階段最合適’…‘省心’…‘好哄’…‘湊合過’…‘有更好的就換’…軒景舟,這就是你眼里的十年?這就是你眼里的‘知己’?‘救贖’?”她一字一頓,復述著他剛才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在凌遲自己的心。
軒景舟的臉色變了變,試圖伸手拉她:“檸檸,你聽我解釋!那只是跟朋友閑聊的場面話,當不得真!我…”
“場面話?”青檸猛地甩開他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極其骯臟的東西。她抬起頭,通紅的眼眶里沒有眼淚,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和一種徹底看清后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所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個‘省心’、‘好哄’、‘湊合’的將就?一個隨時可以被替換的選項?軒景舟,十年…十年啊!”最后一句,她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軒景舟的耐心似乎耗盡了,最初的慌亂被一種被戳穿后的煩躁取代。他皺緊眉頭,語氣變得生硬甚至帶著責備:“蘇青檸!你能不能不要這么敏感,這么小題大做?我們在一起十年,安安穩穩的不好嗎?你非要鉆牛角尖,抓著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不放?這樣鬧有意思嗎?你覺得我們這樣‘挺好’的日子,是誰在維持?是你越來越無趣,越來越…”他猛地剎住車,但話語里的冷漠和不耐煩,已經像淬毒的冰錐,徹底扎碎了青檸最后一絲幻想。
“挺好…呵…挺好…”青檸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凄涼又絕望。她不再看他一眼,轉身踉踉蹌蹌地沖進電梯,將軒景舟和他未完的辯解隔絕在外。
世界崩塌了。
不是轟然巨響,而是無聲的粉碎。她賴以生存的整個宇宙——那個建立在“靈魂知己”、“彼此救贖”神話上的宇宙,那個她視之為生命全部意義和歸宿的十年信仰——在軒景舟那幾句輕飄飄的“湊合過”、“有更好的就換”面前,徹底化為齏粉。所謂的“懂得”,不過是向下兼容的敷衍;所謂的“包容”,是懶得計較的漠然;所謂的“安穩”,是她單向的付出和滿足于被“將就”的可憐。
巨大的痛苦像黑色的海嘯,瞬間將她吞沒。心臟的位置像是被生生挖空,只剩下一個冰冷刺骨、呼呼灌著寒風的空洞。她感覺不到餓,感覺不到渴,感覺不到時間流逝。請了長假,把自己鎖在公寓里,窗簾緊閉,隔絕了所有光線和聲音。手機屏幕不斷亮起,有軒景舟的(從最初的辯解到后來的煩躁質問,最后是冷漠的沉默),有家人朋友的關切詢問,但她視若無睹。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蜷縮在黑暗的角落。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無休止的、深入骨髓的鈍痛和自我懷疑的毒蛇在噬咬。十年啊,她傾盡所有熱情和信任的十年,原來只是別人眼中一場“省心”的將就。她為他放棄了探索自我,遺忘了那個在夢境中掙扎的小女孩,心甘情愿地將自己矮化、依附。她曾經有多篤信這份感情,此刻就有多痛恨自己的愚蠢和卑微。工作?未來?一切都失去了意義。生活完全停滯,只剩下一片荒蕪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三天,也許一周。冰箱空了,酒柜卻還滿著。在一個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時刻,極度的痛苦和絕望終于沖破了麻木的堤壩,化作一種毀滅般的沖動。她踉蹌著爬起來,赤著腳走到酒柜前,眼神空洞地掃視著那些漂亮的瓶子。沒有開瓶器,她就粗暴地用牙齒咬開軟木塞,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灼燒而下,嗆得她劇烈咳嗽,眼淚終于再次涌出,混合著酒液滾落。
一瓶,又一瓶。她不是為了麻痹,更像是為了徹底摧毀這具承載著無邊痛苦的身體和靈魂。意識開始模糊,天旋地轉。身體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視野里是模糊不清、布滿灰塵的天花板。
奇怪的是,那些被刻意遺忘、塵封在記憶深處的童年夢境碎片,此刻卻異常清晰地翻涌上來。不再是恐怖的森林墜落,而是那些光怪陸離的色彩、扭曲的線條、無法理解的符號…它們在天花板上旋轉、飛舞,像一場無聲的狂歡。
這一次,她沒有恐懼,沒有掙扎。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一種對現實世界徹底的厭棄,讓她放棄了所有抵抗。酒精灼燒著胃,更灼燒著殘存的意識。她望著那片旋轉的光影,嘴角扯出一個破碎而詭異的弧度,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對著虛空,對著那些糾纏了她一生的夢境,發出近乎嘆息的低語:
“來吧…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