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皇城,空氣凝滯悶熱,蟬鳴聲嘶力竭地撕扯著最后一絲寧靜。朱紅宮墻高聳,隔絕了塵世煙火,也困住了攬月閣里一顆懵懂的心。
林小暑趴在冰涼的白玉窗臺上,下巴抵著手臂,黑曜石般的眼眸空茫地望著墻外那片灰瓦飛檐勾勒出的狹小天空。她身上是尚服局新制的鵝黃軟煙羅宮裝,襯得肌膚欺霜賽雪,發髻上簪著赤金點翠的蝴蝶步搖,顫巍巍的,隨著她輕微的晃動折射出細碎流光。精致得像一尊被供奉在神龕里的琉璃娃娃,只是那雙過分清澈的眼睛里,映不出半分情緒。
“公主,”大宮女云岫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碟冰鎮過的水晶櫻桃過來,聲音放得又輕又軟,“用些果子吧?今兒外頭進貢的,頂新鮮?!?/p>
林小暑的視線從灰瓦上挪開,落在那一粒粒紅瑪瑙似的果子上。她伸出手指,捻起一顆,冰涼滑膩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她放進嘴里,牙齒輕輕一磕,酸甜冰涼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這是一種純粹感官上的滿足,像渴極了的人飲到清泉。
“甜。”她吐出一個字,又捻起一顆。
云岫看著她滿足地瞇了瞇眼,像只慵懶的貓兒,心底卻漫上一股難言的酸澀。公主什么都好,容貌、身份、吃穿用度,無一不是頂頂尊貴,偏生……少了顆感知人間煙火的心。她不懂陛下為何震怒,不懂皇后娘娘的憂心忡忡,甚至連這禁足的懲罰,于她而言,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看話本子罷了。
是的,話本子。林小暑手邊攤開的,正是那本讓她惹下“滔天大禍”的《俠女玉嬌龍傳》。書頁翻在折了角的那一頁,上面畫著英姿颯爽的女俠從天而降,劍光如虹,救下了被惡霸圍困的柔弱書生。旁邊一行小字批注:“英雄救美,芳心暗許,天作之合也?!?/p>
芳心暗許……林小暑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四個字,空茫的眼底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漣漪。她想起三天前,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午后,她穿著同樣華麗卻顯然不合時宜的宮裝,笨拙地翻過御花園那堵最矮的宮墻。墻外的世界喧囂而陌生,巷子里污水橫流的氣味、小販粗嘎的叫賣聲、行人投來的好奇目光,都讓她感到一種新奇的“麻煩”。
然后,麻煩就真的來了。幾個獐頭鼠目的地痞,被她身上晃眼的金線和珠玉吸引,堵住了狹窄的巷口。他們嘴里噴著令人作嘔的酒氣,眼神貪婪粘膩。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伴隨著骨頭和堅硬地面的親密接觸帶來的劇痛,粗暴地將林小暑從混沌中拽了出來。她猛地睜開眼,過于明亮的光線刺得她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瞬間涌出生理性的淚水。
“嘶……”她下意識地抽了口氣,新生的身體對疼痛的感知異常清晰。她發現自己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趴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粗糙的青石板,硌得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生疼。周圍不再是繚繞著仙霧的桃枝,而是……高聳、壓抑的墻壁?
她掙扎著撐起上半身,蜜色的短裙在剛才的墜落中沾滿了塵土,柔順的微卷黑發也有些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林小暑茫然地環顧四周。
這是一條狹窄、幽深的巷子。兩側是高高的青磚墻,墻皮斑駁脫落,爬滿了濕漉漉的青苔,散發著一股潮濕、腐朽的氣息。頭頂只有一線灰蒙蒙的天空,陽光吝嗇地灑下幾縷,勉強照亮了巷子深處堆積的雜物和污穢??諝饫锘祀s著塵土、腐爛的菜葉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市井底層的渾濁氣味,嗆得她這個習慣了瑤池清冽空氣的仙桃精忍不住皺起了小巧的鼻子。
“這……就是三千世界?”她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新生的沙啞和濃濃的困惑。胸腔里空蕩蕩的,那股因為洞洞幺聲音而燃起的滾燙麻癢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墜落帶來的鈍痛和對陌生環境的巨大不適。仙尊的話在她空茫的意識里回響:體會情愛……否則腐爛……
就在這時,一陣粗魯的、帶著濃重口音的笑罵聲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巷子的死寂。
“嘿嘿,老大,看俺發現了啥?一個迷路的千金小姐!”一個粗嘎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響起。
林小暑循聲抬頭,只見巷口不知何時堵了四五個彪形大漢。他們穿著破爛的短打,臉上橫肉叢生,眼神渾濁而兇悍,手里還拎著木棍和銹跡斑斑的柴刀。為首的那個,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正用餓狼般的目光死死盯著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沾了灰的蜜色衣裙,攫取她身上每一件可能值錢的東西。
林小暑此刻的模樣確實扎眼。盡管衣裙沾了灰,但那布料在凡間看來依舊流光溢彩,非絲非緞,透著不凡。她裸露的肌膚在昏暗巷子里白得發光,細膩得不像凡人。巴掌大的小臉沾了點灰,卻無損其驚人的精致:圓潤的輪廓還帶著一絲未脫的稚氣,挺翹的鼻尖,花瓣般柔嫩的嘴唇微微張著,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即使在驚恐和茫然中也清澈見底,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剛才疼出來的淚珠,像沾了晨露的黑蝶翅膀,撲閃撲閃。她整個人就像一件被粗魯扔進泥濘里的頂級琉璃器皿,脆弱、美麗,與這骯臟的巷子格格不入。
“嘖,這細皮嫩肉的,大戶人家跑出來的小姐吧?瞧瞧這衣裳料子,還有這臉蛋兒……”刀疤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淫邪的光芒更盛,“兄弟們,今天運氣真他娘的好!綁了,肯定能換一大筆贖金!玩玩兒也行,哈哈!”他身后的嘍啰們也跟著發出猥瑣的笑聲,一步步逼近。
林小暑下意識地后退,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硌得生疼,她的鞋呢,不知道過來時就這樣了。她不懂“贖金”,也不完全明白“玩玩兒”是什么意思,但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巨大的惡意和危險,就像當初那股滲入桃核的死寂寒意。腐爛?不,她不要這樣消失!洞洞幺……洞洞幺在哪里?那個好聽的、說要她活下去的聲音呢?
恐懼?她分辨不出這種情緒,但身體的本能反應是真實的——心臟在陌生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四肢僵硬冰冷。她想跑,可巷子兩頭都被堵死了。
“別……別過來!”她的聲音帶著顫音,清脆如玉石,卻毫無威懾力,反而像受驚小獸的嗚咽,更激起了土匪的獸欲。
刀疤臉獰笑著,粗糙的大手直接朝她纖細的胳膊抓來:“小美人兒,跟爺走……”
就在那骯臟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林小暑瑩潤肌膚的剎那——
“唰!”
一道尖銳的破空之聲撕裂了巷子里的污濁空氣!
緊接著,是“鐺!”的一聲脆響!
一把烏木為鞘、樣式古樸的長劍,精準無比地砸在刀疤臉伸出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讓那粗壯的手腕瞬間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折下去!
“啊——!”刀疤臉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捂著手腕踉蹌后退,臉色煞白。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
林小暑也呆呆地抬起頭,看向巷口。
陽光正好從那人身后傾瀉而下,為他周身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刺得林小暑瞇了瞇眼。
逆光中,一個挺拔如修竹的身影站在那里。來人穿著一身干凈利落的月白色箭袖勁裝,腰間束著同色云紋腰帶,勾勒出勁瘦有力的腰身。墨色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高高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線條清晰流暢的下頜線。
他緩緩收回擲出劍鞘的手,姿態從容優雅,仿佛剛才那雷霆一擊只是隨手拂去一粒塵埃。陽光勾勒著他挺拔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眉宇間凝著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如初雪般清冽又帶著鋒芒的英氣。他的眼睛尤其好看,是深邃的琥珀色,此刻正冷冷地掃視著巷子里的土匪,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光天化日,天子腳下,爾等鼠輩,也敢行兇?”他的聲音響起,刻意壓低了聲線,帶著一絲少年變聲期特有的微啞,卻字字清晰,冷冽如冰珠落玉盤,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聲音……林小暑空茫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蕩開一圈極淡的漣漪——清冷,有力,帶著一種陌生的、能驅散黑暗的穿透感,雖然遠不如洞洞幺的蜜糖般溫暖,卻同樣……抓住了她的耳朵。
“哪……哪里來的小白臉!敢管爺爺們的閑事!”一個嘍啰色厲內荏地吼道,舉起柴刀。
蘇沐宸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冷嘲的弧度。他甚至沒有去撿地上的劍鞘,身形一晃,快得只留下一道月白色的殘影!
“砰!砰!砰!砰!”
幾聲沉悶的肉體撞擊聲伴隨著短促的慘叫聲接連響起。那幾個看似兇悍的土匪,在他面前如同笨拙的土雞瓦狗,連衣角都沒碰到,就被干凈利落地擊中了要害,瞬間倒了一地,痛苦地蜷縮呻吟。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美感,卻又充滿了爆發性的力量。
巷子里只剩下刀疤臉粗重的喘息和地上嘍啰們的哀嚎。
蘇沐宸這才慢條斯理地彎腰,撿起自己的烏木劍鞘,輕輕撣了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他看都沒看地上的人,徑直走向還僵在原地的林小暑。
隨著他走近,林小暑終于看清了他的全貌。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鼻梁高挺,唇形優美,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在近距離看,更顯深邃,仿佛蘊藏著星辰。只是眉宇間那抹刻意為之的冷峻和疏離,沖淡了這份過于精致的昳麗,增添了幾分屬于“少年郎”的英挺勃發之氣。他身上還帶著一股極淡的、清冽的松柏氣息,在這污濁的巷子里格外好聞。
他停在林小暑面前,比她高了大半個頭。他低頭看著她,目光在她過分精致卻沾滿塵土、顯得楚楚可憐的小臉上停頓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清冷疏離的模樣。
“你……”蘇沐宸開口,聲音依舊刻意壓低,帶著審視,“是哪家府上的?怎會獨自流落至此等險地?”他的目光掃過她價值不菲卻狼狽的衣裙,心中已然認定這是哪個高門大戶偷跑出來玩、結果迷路遇險的嬌小姐。這種麻煩,他一向避之不及。今日出手,已是破例。
林小暑仰著小臉,那雙過分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她腦子里一片混沌,仙尊的任務,找到喜歡的人,話本子里都會對英雄一見傾心,以身相許的等于喜歡眼前這個“英雄救美”的人)、洞洞幺的叮囑(活下去)、眼前這個好看又厲害的人、還有剛才那讓她耳朵微微發癢的清冷聲音……各種信息碎片攪在一起。
就在蘇沐宸以為她被嚇傻了,準備留下幾句“速速歸家”的告誡就離開時——
林小暑空茫的眼底,突然被一種“任務指令”的奇異亮光點燃。她猛地向前一步,在蘇沐宸完全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張開雙臂,整個人像只受驚歸巢的小鳥,一頭扎進了他懷里!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屬于非人類的直接。
蘇沐宸:“!!!”
他整個人瞬間僵硬如石雕!月白色的勁裝下,束胸的繃帶似乎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沖擊勒得更緊了幾分。少女柔軟馨香的身體緊緊貼著他,帶著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清甜的蜜桃香氣。她的雙臂環住了他的腰,小臉埋在他胸口,溫熱的呼吸透過薄薄的衣料熨燙著他的皮膚。
從未與人如此親密接觸過的蘇沐宸,大腦一片空白,耳根不受控制地迅速漫上一層薄紅,連刻意壓低的聲線都差點破功:“你……你做什么!放手!”他下意識地想推開她,手指碰到她裸露的、微涼細膩的胳膊肌膚時,又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
林小暑卻抱得更緊了,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抬起頭,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沐宸近在咫尺的、因為震驚和羞惱而微微睜大的琥珀色眼眸,用她那玉石相擊般清脆、卻毫無感情起伏、只有純粹模仿任務指令的語調,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你救了我。你好看。聲音也好聽?!彼D了頓,似乎在檢索仙尊灌輸的關于“喜歡”的模板,然后,用一種宣布重大發現的語氣,無比認真、無比響亮地補充道:
“喜歡。”
“轟——!”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不僅劈中了僵硬如木頭的蘇沐宸,也劈中了巷子口剛剛聞訊趕來的一行人。
為首的是個穿著緋色官袍、頭戴烏紗帽的年輕男子。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翠柏,氣質清冷似山巔寒雪。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老氣,反而襯得他膚色愈發白皙如玉,眉眼愈發清俊出塵。他有著一雙極為好看的鳳眸,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風流多情的形狀,眸底卻凝著萬年不化的寒冰,深邃、疏離,仿佛隔絕了世間所有喧囂。薄唇緊抿,勾勒出冷硬的線條。他就像一尊用最上等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的神像,完美無瑕,卻也冰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他顯然是被這邊的動靜引來的,身后還跟著幾個衙役。此刻,這位以冷面鐵腕著稱的年輕探花郎,正用他那雙冰封的鳳眸,一瞬不瞬地看著巷子深處緊緊相擁(單方面)的兩人。當林小暑那句石破天驚的“喜歡”清晰地傳入耳中時,賀溪言那雙古井無波的寒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極其短暫地……碎裂了一瞬。
空氣仿佛凝固了。
巷子里只剩下地上土匪痛苦的呻吟,以及林小暑那聲清脆的、宣布喜歡的聲音在墻壁間回蕩。
蘇沐宸的臉已經紅得快要滴血,羞憤欲死,只想立刻把這燙手山芋扔出去。
林小暑卻緊緊抱著他,黑亮的眼睛里只有純粹的“任務完成”的亮光,和對眼前這具溫暖“浮木”的本能依賴。至于“喜歡”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要這樣說,這樣做。
而巷口的賀溪言,冰冷的視線在林小暑那張沾著灰卻依舊驚人的小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她緊緊環在蘇沐宸腰間的手臂,最終定格在蘇沐宸那張俊美卻寫滿窘迫的臉上。他緊抿的薄唇,似乎又抿緊了一分,周身散發的寒意,讓身后的衙役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