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風突然變得滯澀。
蘇沐宸僵在原地,懷里少女的馨香像帶著鉤子,順著衣料縫隙往鼻尖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發頂柔軟的卷毛蹭過下頜,那點微癢順著脊椎一路竄上去,讓他指尖都泛起麻意。更要命的是,少女那聲“喜歡”像淬了火的針,扎得他耳膜嗡嗡作響,連束胸繃帶勒著肋骨的鈍痛都變得清晰起來。
“放、放開!”他壓低的聲線里終于破了功,染上幾分氣急敗壞的慌亂,“男女授受不親,你……”
話沒說完,就被林小暑更用力的擁抱堵了回去。她像只認準了窩的小獸,把臉埋在他胸口蹭了蹭,沾在臉上的灰塵全蹭到了月白色的勁裝上。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從他衣襟縫隙里抬起來,亮得驚人,卻空茫得沒有半分情愫,只有一種近乎機械的執著:“你救了我,按道理,我該喜歡你。”
蘇沐宸:“……”
他活了十七年,見過癡纏的、嬌羞的、故作矜持的貴女,卻從沒見過這樣……直白得像在念賬本的。尤其是那雙眼睛,干凈得像未被觸碰的雪,分明映著他的臉,卻像隔著層琉璃,什么都留不下。
“道理?”他咬牙,試圖掰開她環在腰間的手,指尖觸到她細膩的肌膚時,又觸電般縮回,“哪來的道理?我救你,是順手為之,不必……”
“有的。”林小暑很認真地打斷他,腦子里自動調出仙尊灌輸的“劇情模板”,“書里都是這么寫的,英雄救美,美人就要傾心。”
蘇沐宸被這話噎得差點背過氣。他低頭瞪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著羞惱,卻在看清她臉上的神情時,忽然卡了殼——少女的臉頰圓嘟嘟的,沾著灰,像顆被頑童扔在泥里的蜜桃,可那雙眼睛太亮了,亮得讓他想起小時候偷偷爬上將軍府屋頂,看到的第一顆夏夜星辰。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聲極輕的、像是玉佩相撞的脆響。
兩人同時轉頭望去。
賀溪言依舊站在那里,緋色官袍在灰巷子里像一團凝固的火焰。他身后的衙役已經識趣地將地上哀嚎的土匪拖了下去,此刻巷子里只剩下他們三人。他的目光落在蘇沐宸衣襟上那片明顯的灰印上,鳳眸微瞇,眼尾的弧度冷得像冰雕。
“這位公子,”賀溪言開口,聲音清冽如寒泉,每個字都像被精心打磨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光天化日,與未嫁女子拉拉扯扯,似乎不妥。”
蘇沐宸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推開林小暑。少女沒站穩,踉蹌著后退兩步,赤足踩在石子上,疼得“嘶”了一聲。
“你!”蘇沐宸又氣又急,想扶又不敢,只能轉向賀溪言,拱手時指尖還在發顫,“探花郎此言差矣,是這位姑娘……”
“我叫林小暑。”少女突然插話,聲音清脆,帶著點對疼痛的茫然,“你是誰?”
賀溪言的視線終于落到她身上。
這一看,連他自己都微怔了一瞬。
少女穿著一身料子極好的蜜色羅裙,裙擺沾著泥污,卻掩不住流光溢彩的質地。赤著的腳踝纖細,腳踝骨像玉雕的珠子,剛才被石子硌出的紅痕格外顯眼。最惹眼的是那張臉,巴掌大,下頜線帶著少女特有的圓潤,鼻尖翹挺,唇瓣是自然的桃粉色,此刻微微嘟著,像受了委屈的幼獸。尤其是那雙眼睛,瞳仁黑得純粹,眼尾微微下垂,明明該是含情的形狀,卻空得讓人心頭發緊。
像顆被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糖,她的眼底毫無情緒波瀾,比任何東西都要干凈純粹,就像陽光透過玻璃珠。
“賀溪言。”他收回目光,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只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翰林院編修。”
林小暑眨眨眼,沒聽懂這頭銜意味著什么。她的注意力又飄回蘇沐宸身上——按照劇情,現在該繼續“表現出喜歡”了。于是她幾步跑到蘇沐宸身邊,伸手就去拉他的袖子,動作自然得像在瑤池摘桃:“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
蘇沐宸的袖子被她攥住,那點溫軟的觸感讓他渾身僵硬。他瞥了眼旁邊面無表情的賀溪言,只覺得那道目光像冰錐子,扎得他后頸發寒。
“蘇沐宸。”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名來,甩開她的手,后退半步拉開距離,“將軍府的……庶子。”
他刻意加重了“庶子”二字,想著這下總能讓這位一看就出身不凡的貴女知難而退。
沒想到林小暑眼睛更亮了:“將軍府?那離皇宮近嗎?我住的地方很大很大”,說完她就拿手比劃了一下。“還有很多花,就是墻太高,翻出來好費勁。”她說著,還踮腳往巷口望了望,圓臉上露出點苦惱,“不過外面好像很好玩,你能帶我去看嗎?”
蘇沐宸:“……”
他現在嚴重懷疑,這位是從哪個深宅大院里跑出來的癡兒。
賀溪言卻在這時上前一步,緋色官袍掃過地面的落葉,帶起一陣極淡的墨香。他走到林小暑面前,微微俯身,視線與她平齊。
這距離太近了。林小暑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的影子落在眼下,像蝶翼停駐,鼻梁高挺,唇線清晰,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他身上的墨香混著雪松香,清冽得像瑤池的晨霧,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姑娘衣衫華貴,卻赤足流落在此,”賀溪言的聲音放低了些,卻依舊帶著疏離的冷,“想必是迷路了。不如告知在下府中名號,我差人送你回去。”
林小暑盯著他的眼睛。那雙鳳眸很深,像藏著不見底的寒潭,可她卻莫名覺得……這雙眼睛比蘇沐宸的琥珀色眼眸更順眼些。尤其是眼尾那點微微上挑的弧度,讓她想起瑤池晚霞里偶爾掠過的鳳鳥尾羽。
“我不回去。”她很直接地搖頭,“我要跟著他。”
她伸手指向蘇沐宸,動作干脆得像在指一塊想吃的點心。
蘇沐宸的臉“唰”地白了。他看到賀溪言的目光轉過來,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嘲弄,讓他莫名覺得一陣難堪。
“胡鬧!”他忍不住低喝,“我還有事,沒空陪你……”
“你有什么事?”林小暑追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比帶我玩還重要嗎?”
蘇沐宸被問得啞口無言。他所謂的“事”,不過是偷溜出府找個清靜地方練劍。可對著那雙空茫又執著的眼睛,他竟說不出一句狠話。
賀溪言忽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像冰棱相碰,轉瞬即逝。
“既然蘇公子沒空,”他直起身,目光落在林小暑赤著的腳上,眉頭微蹙,“不如由在下代勞?姑娘既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知曉幾處有趣的去處,或許能解悶。”
林小暑愣住了。
她的任務指令里,只說要“見到心動的人當駙馬”,沒說還可以有很多選項。她歪著頭,看看蘇沐宸泛紅的耳根和緊抿的唇,又看看賀溪言那雙寒潭般的眼睛和清俊的側臉,腦子里像有兩只小蟲子在打架。
蘇沐宸的臉很好看,像熟透的杏子,帶著少年人的鮮活;賀溪言的臉也很好看,像玉雕的,帶著種冷硬的精致。
蘇沐宸的聲音是清冷的,像晨露滴落;賀溪言的聲音是清冽的,像山澗流水。
哪個更好呢?
林小暑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剛才賀溪言靠近時,她胸腔里那顆桃核變的心臟,似乎輕輕跳了一下,比被土匪抓住時跳得更輕,卻更清晰。
“好啊。”她脫口而出,對著賀溪言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那笑容太突然,像瞬間綻放的桃花,讓她空茫的眼底終于有了點活氣,“那你帶我去。”
蘇沐宸猛地抬頭,琥珀色的眼眸里寫滿錯愕。
賀溪言也微怔,隨即眼底那層寒冰似乎融化了一絲,極淡的暖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轉瞬即逝的漣漪。他彎腰,撿起地上一塊還算干凈的帕子,蹲下身,動作自然地握住林小暑的腳踝。
林小暑:“!!!”
她像被燙到一樣想縮回腳,卻被他握得很穩。他的指尖微涼,帶著薄繭,觸到她細膩的肌膚時,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她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專注的神情,那點冷硬的輪廓似乎柔和了些。
這這這!劇本不對啊。
“地上涼。”他把帕子輕輕裹在她腳上,動作很輕,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雖然簡陋,總好過被石子劃傷。”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對林小暑伸出手:“走吧。”
他的手掌寬大,指節分明,掌心帶著點薄繭,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淺蜜色。
林小暑看著那只手,又看看他平靜無波的臉,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放了過去,小拇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賀溪言的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頓,隨即小拇指拉住她的小拇指。她的手很小,軟得像棉花,手指卻帶著點奇異的暖意,順著他的掌心一路燒上去,燙得他心尖都泛起麻意,從來沒有和女孩子像今天怎么親密接觸過的他想甩掉她的手,不過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甩出去了。
蘇沐宸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相握的手,看著林小暑被賀溪言牽著往外走,看著那抹蜜色的身影和緋色的官袍漸漸融入巷口的陽光里,像一幅突然被打翻了顏料的畫。他攥緊了拳,指節泛白,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煩躁——不是因為被打擾了練劍,而是因為那少女轉身時,連一個回頭都沒有給他。
他甚至沒發現,自己盯著兩人背影的目光里,竟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擔心。
巷外的陽光正好,灑在青石板路上,鍍上一層金輝。
林小暑被賀溪言拉著,一步一步往前走。她能感受到他小拇指的溫度,和那點恰到好處的力度,既不會勒疼她,又不會讓她掉隊。她偷偷抬頭,看著他線條冷硬的側臉,看著陽光在他睫毛上跳躍,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這個叫賀溪言的,好像……比話本里說的那個“英雄”,更讓人想靠近些。
至于“喜歡”究竟是什么感覺?
她依舊不懂。
但小拇指拉著這只微涼的手,胸腔里那顆屬于林小暑的心臟,跳得好像比平時更穩了些。這種陌生的、卻不討厭的感覺,像極了當初聽到洞洞幺聲音時,那點悄悄燃起的暖意。
或許,紅塵里的“情”,就是這樣一點點冒出來的吧?
林小暑晃了晃腦袋,把這點困惑甩出去。不管怎樣,活下去,完成任務,總能弄明白的。
她跟著賀溪言的腳步,一步步走進了這京華的萬丈紅塵里。而遠處,蘇沐宸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緊了緊手中的劍鞘,最終還是忍不住,悄悄跟了上去。
他實在不忍心一個女孩子還是看起來這么“笨”的女孩子跟著一個陌生人,擔憂使他的腳步加快了許多。
好吧,說白了就是想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