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喧囂裹挾著塵土和市井特有的氣味撲面而來，林小暑被賀溪言牽著小拇指，赤足踩在裹著帕子的冰涼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帶著新奇又微妙的刺痛。她像只剛出籠的小鳥，黑曜石般的眼睛左顧右盼，貪婪地吸收著這陌生又鮮活的“外面”。

人流如織，車馬粼粼。小販的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騾馬頸間鈴鐺的脆響、鐵匠鋪叮當(dāng)?shù)那么蚵暋鞣N聲音匯成一股洪流，沖擊著她從未接觸過如此密集“信息”的感官。她下意識(shí)地將賀溪言的小拇指勾得更緊了些，像是抓住唯一的錨點(diǎn)，空茫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五光十色的攤鋪和形形色色的人影。

賀溪言感受著小指上傳來的微顫和那份奇異的柔軟暖意，步伐沉穩(wěn)。他目光不動(dòng)聲色地掃過她沾滿塵土的蜜色羅裙和裹著帕子、隱約透出紅痕的赤足，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不合時(shí)宜的狼狽，與她的衣著氣度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反差。

“先去買雙鞋子。”賀溪言的聲音清冽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平穩(wěn)，并非商量，而是基于現(xiàn)狀的必要安排。他引著她，避開最擁擠的人流，走向街邊一家看起來還算干凈整潔的鞋店。

店門口掛著幾串精巧的繡花鞋，林小暑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她好奇地伸手指著其中一雙綴著小小珍珠的軟緞繡花鞋：“那個(gè)，好看！”

賀溪言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是雙年輕女子常穿的樣式。他略一點(diǎn)頭，牽著她走進(jìn)店內(nèi)。店主是個(gè)精明的婦人，見賀溪言身著官袍（雖只是編修，但緋色官袍自有威儀），氣質(zhì)清貴，又帶著一個(gè)衣著不凡卻赤足的少女，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來。

“這位大人，小姐，快請(qǐng)進(jìn)！小姐想看看什么樣的鞋子？”婦人目光在林小暑身上飛快一轉(zhuǎn)，心里便有了數(shù)，立刻拿出幾雙適合少女的軟底繡鞋，其中就包括那雙綴珍珠的。

林小暑被賀溪言安置在一張小凳上。她新奇地看著婦人遞過來的鞋子，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緞面的光滑和珍珠的圓潤，手指把珍珠往上抬了抬，珍珠因她這一動(dòng)作晃了一下。賀溪言則退開半步，負(fù)手而立，目光落在店門外的人流上，姿態(tài)疏離有禮，仿佛只是陪同一件公務(wù)。

“試試這雙，小姐，這料子軟和，不磨腳。”婦人熱情地拿起那雙珍珠繡鞋，蹲下身，想要幫她試穿。

林小暑卻下意識(shí)地把裹著帕子的腳往后縮了縮，黑亮的眼睛看向賀溪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詢問。她不懂這些俗世規(guī)矩，只覺得這婦人靠得太近，有些不適。

賀溪言的目光從門外收回，落在她臉上，對(duì)上那雙空茫卻又帶著點(diǎn)小獸般警惕的眼睛。他微微頷首，聲音平穩(wěn)地對(duì)婦人道：“勞煩取些溫水與干凈布巾來，再備些合腳的襪子。”

婦人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連聲應(yīng)著去準(zhǔn)備。

很快，溫水、布巾和幾雙潔白的細(xì)棉襪便端了上來。賀溪言示意婦人退下，自己則走到林小暑面前，蹲下身。他動(dòng)作自然，仿佛理所應(yīng)當(dāng)，拿起干凈的布巾浸濕、擰干。

“腳。”他言簡意賅，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只是陳述一個(gè)需要完成的步驟。

林小暑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把裹著帕子的腳伸了出來。賀溪言解開那沾滿塵土的帕子，露出她纖細(xì)白皙、此刻卻沾著污跡和幾道淺淺紅痕的腳踝與足底。他動(dòng)作利落，用溫?zé)岬臐癫冀碜屑?xì)擦拭掉她足上的塵土，動(dòng)作并不算特別溫柔，但力道適中，避開了紅痕處。擦凈后，他拿起一雙細(xì)棉襪，同樣利落地幫她套上。

整個(gè)過程，他神色專注，像是在處理一件需要清潔的物品，眼神清明，沒有絲毫狎昵或波動(dòng)。林小暑只是安靜地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動(dòng)作，感受著布巾的溫?zé)岷鸵m子包裹的柔軟，心中只有一種“麻煩被解決”的輕松感。

穿好襪子，賀溪言拿起那雙珍珠繡鞋，比劃了一下大小，便幫她穿上。鞋子意外的合腳。

“站起來走走。”賀溪言起身，退后一步。

林小暑依言站起，小心翼翼地走了兩步。新鞋柔軟舒適，包裹著干凈的襪子，隔絕了地面的冰冷和粗糲，感覺好極了。她低頭看著鞋尖上晃動(dòng)的珍珠，圓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亮了些。

“就這雙。”賀溪言對(duì)候在一旁的婦人道，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個(gè)精致的荷包，拿出碎銀付賬，動(dòng)作流暢自然，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他并未多看林小暑腳上的鞋子一眼，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項(xiàng)必要的開銷。

混雜在街對(duì)面人群里的蘇沐宸，透過店鋪敞開的門，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看到賀溪言蹲下身給林小暑擦腳、穿襪、穿鞋時(shí)，他眉頭擰緊，握劍鞘的手又緊了幾分，心中暗罵這探花郎裝模作樣，不知避嫌。但當(dāng)看到林小暑穿上合腳的鞋子，臉上那點(diǎn)茫然褪去，似乎舒服了些時(shí)，他緊繃的心弦才莫名地松了松。至少，這丫頭不用再赤腳踩在冰冷骯臟的地上了。

“好了。”賀溪言付完錢，轉(zhuǎn)向林小暑，“現(xiàn)在可以去看看別的了。”他依舊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眼神平靜，仿佛剛才的舉動(dòng)再平常不過。

林小暑點(diǎn)點(diǎn)頭，穿著新鞋走了幾步，適應(yīng)著這陌生的束縛感，但感覺確實(shí)比赤足好多了。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街上的熱鬧吸引，尤其是遠(yuǎn)處一個(gè)被孩童圍住的攤子，一串串紅艷艷、裹著晶瑩糖殼的果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那個(gè)！”她立刻指著糖葫蘆攤子，語氣里帶著純粹的好奇和渴望，“紅紅的，好看！”

賀溪言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沒說什么，怕她跑丟牽著她的小拇指向糖葫蘆攤子走去。

夕陽的金輝已悄然為長街鍍上一層暖色。糖葫蘆攤前圍著一圈小蘿卜頭，眼巴巴地望著攤主老翁熟練地將山楂串在竹簽上，蘸入滾燙的糖漿，再“啪”地一聲甩在光滑的石板上，糖漿瞬間凝固成晶瑩剔透的琥珀色外殼。

“糖葫蘆！又酸又甜咯！”老翁的吆喝帶著濃濃的市井煙火氣。

賀溪言護(hù)著林小暑走近。他月白的衣袍和清貴的氣質(zhì)與這熱鬧的市井景象依舊格格不入，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他卻恍若未覺，只低頭問林小暑：“想要哪個(gè)？”

林小暑的目光完全被那紅寶石般的果子吸引住了。她用力點(diǎn)頭，指著最大最飽滿的一串：“那個(gè)！”

賀溪言付了錢，從老翁手中接過那串糖葫蘆，遞給她。

林小暑小心翼翼地接過，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竹簽和微溫的糖殼。她學(xué)著旁邊小孩的樣子，低頭，試探著伸出粉嫩的舌尖，輕輕舔了一下那亮晶晶的糖衣。

“嘶——”一絲純粹的、極致的甜意瞬間在舌尖炸開！純粹的感官刺激讓她滿足地瞇了瞇眼。緊接著，她張大嘴，勇敢地咬下一整顆裹著糖衣的山楂！

“咔嚓！”糖殼碎裂。

“唔！”酸溜溜的山楂果肉混合著未化的糖霜瞬間充斥口腔！強(qiáng)烈的酸味讓她精致的小臉?biāo)查g皺成一團(tuán)，像只被酸倒牙的小貓，眼睛都瞪圓了！

“好酸！”她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小臉皺巴巴的，但嘴里還在努力咀嚼著，似乎想分辨這奇特的滋味。

賀溪言站在她身側(cè)，看著她因?yàn)橐活w山楂而表情豐富（盡管是痛苦）起來的小臉，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新奇。這位公主殿下，情緒反應(yīng)真是直接得驚人。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那點(diǎn)弧度很淡，轉(zhuǎn)瞬即逝。

林小暑努力咽下那口酸溜溜的山楂，回味著舌尖殘留的甜意，又試探著舔了舔糖殼。這次，只有純粹的甜了。她滿足地瞇起眼，小口小口地舔著糖衣，享受著這份單純的甜蜜，剛才的酸楚仿佛只是個(gè)小插曲。夕陽的金輝落在她沾了點(diǎn)糖漬的唇角，也落進(jìn)她因滿足而微微瞇起的黑眸里，讓她整個(gè)人鍍上了一層溫暖的生機(jī)，不再像之前那般空洞。

賀溪言安靜地看著，夕陽的光線勾勒著他清俊的側(cè)臉。少女此刻專注舔糖的模樣，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純粹，確實(shí)有幾分……可愛？他心中掠過這個(gè)念頭，隨即又歸于平靜。這不過是孩童般的滿足罷了。

蘇沐宸看著林小暑被酸得皺臉又滿足舔糖的樣子，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似乎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啼笑皆非的無奈。這丫頭，真是……笨得可以。看著她因?yàn)橐淮呛J就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的滿足模樣，他緊繃的嘴角也微微松動(dòng)了一下。算了，至少她現(xiàn)在看起來安全，也……挺開心的？雖然那開心來得如此簡單。

林小暑專注地舔著糖衣，偶爾咬一小口不那么酸的山楂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甜蜜世界里。賀溪言耐心地等著，直到她差不多舔完了半串，才出聲道：“天色不早了。”

林小暑聞言，茫然地抬頭看了看天色。夕陽的確已經(jīng)西沉，只在天邊留下一抹絢麗的余燼。

“該送你回去了。”賀溪言的語氣恢復(fù)了公事公辦的平穩(wěn)，“告知我府邸所在，或大致方位即可。”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明確的詢問，也清晰地劃開了界限——他的職責(zé)，到此為止。他履行了帶她看“有趣”的承諾（買鞋、吃糖葫蘆），也保障了她的基本安全（從土匪手中救下、避免赤足受傷），現(xiàn)在是時(shí)候?qū)⑦@位迷路的“貴女”送歸了。

林小暑看著手中還剩兩顆山楂的糖葫蘆，又看看賀溪言那張?jiān)谀荷酗@得愈發(fā)清冷疏離的俊臉，空茫的眼底閃過一絲困惑。回去？回那個(gè)高高的、有好多規(guī)矩的墻里面？她下意識(shí)地?fù)u頭：“不要回去。外面……還沒看夠。”

賀溪言的眉頭微蹙。這比他預(yù)想的要麻煩。“姑娘，令尊令堂必然憂心。流連在外，恐再生事端。”他的語氣帶上了幾分規(guī)勸的意味，也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他不想再卷入更多麻煩。

林小暑看著他，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新鞋和糖葫蘆，腦子里努力回想著“任務(wù)”——找到喜歡的人當(dāng)駙馬。眼前這個(gè)人，救了她（雖然好像沒打架？），帶她買鞋吃糖葫蘆，聲音也好聽，長得也好看……好像比巷子里那個(gè)更“合適”？可“喜歡”到底是什么感覺？心……好像也沒怎么跳？她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很平靜。

“我……”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dá)自己的任務(wù)和困惑。

暮色四合，街上的燈籠次第亮起，將兩人的身影拉長。賀溪言看著她茫然無措的樣子，心中那點(diǎn)因麻煩而起的不耐終究被良好的教養(yǎng)壓了下去。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明確的邊界感：“無論如何，先離開此地。此處并非久留之所。”

他伸出手，不是再勾小拇指，而是示意她跟上。這一次，他保持了更遠(yuǎn)的距離，姿態(tài)明確地表示：帶路可以，但親密接觸到此為止。

林小暑看看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疏離的神色，最終還是默默跟了上去，小口咬著最后兩顆糖葫蘆，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卻似乎沒有剛才那么純粹地令人愉悅了。她不懂為什么，只覺得心里有點(diǎn)空落落的，那是來自這具身體的情緒，她不懂也理解不了。

而街角的陰影里，蘇沐宸看著他們一前一后融入漸深的暮色，猶豫了一下，還是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他得看著這笨丫頭安全“回家”才行。至于那個(gè)探花郎……哼，誰知道打的什么主意！